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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灯光从头顶洒落, 顾裴远的五官显得越发立体深邃, 他双手将林然然圈在墙面与胸膛间, 呼吸急促。

“你干什么?”林然然被墙面冰得弹了起来, 往前又差点撞上顾裴远的鼻尖, 两人唇瓣不小心蹭过, 顾裴远的呼吸顿时又灼热几分。

林然然睫毛颤了颤, 往后贴在墙上:“你……你想干什么?”

顾裴远眼神落在林然然的唇上,似乎有些恍惚,闻言才回过神来。林然然一双眸子水光潋滟, 糯米白牙轻轻一咬水红色的唇瓣,像是吓坏了。

接着她张口就打破了这假象:“我跟谢三哥见面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顾裴远嗤了声:“他在上海做的那些事, 以为瞒得了人?”

林然然立刻警觉起来, 顾不得跟顾裴远生气了,抓住他的手问道:“有人盯上谢三哥了?”

“被盯上的人, 可不止谢三一个。”顾裴远反手将林然然的手握在掌心。

林然然的脸刷地白了, 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道:“我是在帮单位采购, 我可不是……”

“现在知道怕了?”顾裴远挑起林然然的下巴, “算你有小聪明, 知道奉旨行事。可上海不比其他地方, 你要做一行生意,要拜哪路神仙,上上下下打点那些人物, 你清楚吗?这一点, 谢三可比你强。你呢?随随便便一头闯进去,碰的还是肉联厂,没被拆了骨头是你命大。”

顾裴远三言两语就将林然然的事抖落得一干二净,让她觉得自己费尽心机隐藏的秘密都成了笑话。她睫毛颤动,气愤,羞耻抑或是挫败感糅合在一起,让她呼吸都急促起来。

顾裴远戏弄般捏了捏她的下巴,语气软了下去:“别怕。”

“你查我?”林然然推开顾裴远的手,仰头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半点笑意。

顾裴远坦然道:“我怕你出事。”

“这就是你调查我的理由?”林然然被他的态度气得手抖,急道,“你凭什么找人跟踪调查我?”

顾裴远道:“你一个人到处乱闯,又不让我跟着。我派人保护你不好么?”

林然然道:“我这几年一个人走南闯北也没出过事啊,我不需要你这种过度保护。”

“你根本不懂你在做的事多危险。”顾裴远目光在林然然脸上流连,昏暗灯光下,那双清泠泠的眸子水波潋滟,面容娇嫩无暇,一双粉润的唇微微张开,像是在诱人亲吻。

顾裴远低头凑近了些,高挺鼻尖似有若无蹭着林然然的:“我过去三年是疯了,才舍得将你放在外头……”

顾裴远低醇的嗓音被欲念灼得沙哑,听起来惊人的性感。可惜林然然现在压根无心欣赏,她偏头躲开顾裴远的唇,强迫自己不被顾裴远的皮相诱惑:“你不要碰我。刚才的话还没交代清楚呢,你凭什么借口保护来监视我?我有隐私权的。”

顾裴远克制地抬起头来,道:“你得先活着,才有机会谈隐私。”

林然然恼道:“哪有你说得这么可怕?别给自己找借口了。控制狂!”

“控制狂?”顾裴远重复着这个词,眼神渐渐沉下去,“如果我真的派人时刻盯住你,能让你跟谢三厮混到一起?”

林然然眼里泛出水光:“什么叫厮混?你干嘛说得那么难听?”

顾裴远不知想起什么,也冷笑起来:“互相喂橘子还不叫厮混?”

“……”林然然愣了下,她跟谢三互相喂橘子了?她怎么不知道?“哪有喂橘子?他只是给我……给我剥了一个……”

林然然的嗓音在顾裴远的目光里低了下去。当时她忙着照看顾元元,谢三递来的橘子她随手接来吃了。分明是问心无愧的事,这会儿在顾裴远的注视下,她却生出了心虚。

为了让自己扳回一局,她跺脚道:“那你跟裴深深还骑自行车呢!你这么不检点的男人我才不要!”

顾裴远一拳砸在墙面上:“收回你的话!”

两人的争执一直是低声而克制的,顾裴远这一拳挟带风声擦过林然然的脸,吓得林然然的心肝都颤了颤。

她怒气值瞬间飙满,双腿却不争气地颤抖着,眼睛也红了:“我不。你可以跟裴深深玩儿,我为什么不可以跟谢三哥交朋友?”

“谢三哥?叫得真亲热。”顾裴远眼神里的柔软已经被冷意取代。

林然然恼道:“我爱怎么叫就怎么叫,你管不着。”

“我管不着?”顾裴远周身怒气再一次高涨,低头欺近了,拇指抚摸上林然然柔软的唇:“需要我再帮你确认一下吗?”

“你少来这一套了!”林然然重重咬下一口,趁顾裴远吃痛的时候猛推他一把,却跟推到城墙般纹丝不动。

她呼哧喘着气,红着眼跟顾裴远互相瞪视。

言归正传。

“我对裴深深没半点兴趣,而你呢?”顾裴远用捶墙的那只手抚摸过林然然的眼睛,“张妈告诉我的时候,我简直想杀了姓谢的。”

“是张妈告诉你的?你相信她说的话,跑来质问我?”林然然生气地推开顾裴远的手,却被他扣住双手摁在身体两侧。

顾裴远的手像铁钳一般,箍得林然然动弹不得:“是你自己承认的。”

“你!”林然然气得抬脚踢他,反把自己的拖鞋踢飞了。她在顾裴远手里像被捏住后颈的猫咪一样,呲牙咧嘴却咬不到对方。

林然然累得气喘吁吁,眼圈一红,大怒道:“顾裴远,你就是个混蛋。谢三哥比你好一百倍一千倍,他至少懂得怎么尊重人!我不要跟你试着交往了,我们玩完了!”

“林然然。”顾裴远的手瞬间收紧,掐得林然然生疼。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的名字,语气轻而认真,“收回你的话。”

林然然撇开头:“我不要。”

顾裴远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回头与自己对视,凤眸发红:“收回去。”

林然然索性一股脑地说了出来:“顾裴远,你承认吧,你这个人唯我独尊,又霸道又自私。你不顾我的想法非要把我留在你家里,又当着我的面跟裴深深卿卿我我。现在换了我跟谢三说几句话,你就受不了了,在这儿发疯。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感觉,你只是占有欲作祟而已!”

林然然一口气吼完,嗓子火辣辣地作痛。裴深深还在房间里,不知道能不能听见。既然顾裴远不要面子,那她也没必要再顾忌什么了。

顾裴远的凤眸隐隐发红,胸膛也急促起伏着。林然然被他这眼神看得心中发怯,怕他再度发疯,却又动弹不得。

林然然被他圈在怀中,两人的唇瓣近在咫尺,四目相对,却怎么也无法触摸对方的心。

最后顾裴远松开了她。这个一贯骄傲清冷的青年脸上有一闪即逝的狼狈:“我没想到你在我家这么不开心。”

“我已经让张妈离开了。”

“你真的……”

顾裴远没问完最后那句话,裴深深的房门打开了。她房间里的灯光照亮了走廊,裴深深穿着厚厚的开衫探出头来,露出完好的那半张脸,睡眼惺忪:“林然然?你在走廊上干什么?张妈呢,我都饿了,怎么还没来送饭?”

林然然直起身来,没回答她。裴深深这才瞧见林然然满脸丧气。不由得兴高采烈道:“你是不是哭了?你跟裴远吵架了?还是他骂你了?喂,喂!”

林然然理都不理她,直接回屋把门反锁了,重重扑到床上。心脏咚咚地跳得很快,她满心躁郁,在床上翻来覆去。

可她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就闹到了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

她干脆爬起来,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了。她来的时候只带了一个轻飘飘的包,现在却塞了满满一包。一样一样,都是顾裴远和顾元元寻来给她的小玩意儿。

她把顾裴远送给自己的东西全挑出来放在一边,赌气地回床上蒙头睡了。

快八点的时候,顾元元和顾奶奶才回家来,屋子里才再度热闹起来。

顾元元在门口咚咚咚捶门:“姐姐,我给你带了油炸糕!会冷掉哦,姐姐快开门!”

林然然被吵醒了。她捂住耳朵往被子里缩了缩,企图让顾元元喊累了自己离开。但是小胖子为了让姐姐趁热吃上油炸糕,坚持不懈地继续捶门:“咚咚咚,姐姐在家吗?呜哇,哥哥放开我,我要叫姐姐出来!”

顾裴远压低了嗓音:“不准吵。”

林然然听到他的声音,心里又乱了起来。

好在顾裴远没有再出声,只有顾元元呜呜叫,嘴像是被捂上了。一串脚步声离去,门口终于恢复了安静。

不知道顾裴远跟顾奶奶说了什么,顾奶奶也没来打搅她,林然然独自在房间里待着。快到十点的时候,她才偷偷摸摸出了房间,抱着衣服去洗澡。

这年头没有夜生活,就算崇尚小资生活的上海人也早就睡下。林然然洗完澡出来,怕打搅到人没开灯,扶着墙往前走。

冷不丁手忽然按上一个温热紧实的触感……林然然“啊”地一声差点叫出来。

低醇的嗓音响起:“是我。”

“咔哒”一声,打火机亮起一朵幽蓝色的小火苗,映出顾裴远英俊冷淡的脸。他披着大衣,靠在墙边,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

“摸够了吗?”顾裴远的眼神落在林然然的手上。

林然然被烫着一样收回手,还不自觉攥了攥手指,她辩解道:“是你不开灯站在这儿的,想吓死人啊?”

顾裴远垂眸看她:“你不也没有开灯?”

火光灭了,顾裴远咔哒一声再次打开火机,幽光里林然然湿发披散在肩头,水滴落在锁骨的凹陷处,微光莹莹。

林然然气道:“我是怕打搅到别人才没开灯的,谁像你,站在我房间门口抽烟。真没公德心。”

顾裴远摘下烟夹在指间,反唇相讥:“这是我家。我爱呆在哪里都可以。”

“你……!”这样毒舌不饶人的顾裴远好像变成了三年前的中二少年,那副傲慢冷淡的样子总能把林然然气得跳脚。

她双手抱着衣服,只好气呼呼用肩膀撞开顾裴远。打火机的小火苗闪动一下,熄灭了。林然然擦身越过顾裴远,那一瞬间的黑暗里,有个柔软的东西蹭过她湿润清香的发。

林然然毫无察觉,拉开自己的房门,屋子里台灯的光芒倾泻出来,她探出头冲顾裴远哼了一声。

顾裴远夹着烟,漠然地转过了头。

门咔哒关上了。

第二天早上不到六点,天还黑着,林然然已经穿戴好从顾家溜出来了。街上大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林然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断往掌心呵气。

要不是为了躲顾裴远,她才没必要这么早就出门。

路边的早餐馆子炉子才升起来,案板上揉着面,林然然走过去坐下:“麻烦来份肠粉。”

营业员打着哈欠走过来:“还没好,炉子才支上呢。”

林然然笑道:“那有什么?”

“就蒸好的开花红糖馒头和豆浆,要不要?”

林然然道:“那来一个馒头,一份甜豆浆。”

林然然一口气先喝了两碗豆浆,昨晚上光顾着跟顾裴远怄气,连晚饭也没吃,可把她饿坏了。这馆子蒸的馒头也好,喧喧软软的开花馒头上有融化的红糖浆,甜到了人心里去。

林然然慢悠悠吃着,又加了一根刚炸好的油条。吃完后打包了四个馒头四个包子和两根油条,提着往桥边去了。

这时天蒙蒙亮起来,雾气还没散,走得人云里雾里。

这时天蒙蒙亮起来,雾气还没散,长长的石拱桥在雾里若隐若现。林然然走到桥边,就看见不远处的弄堂口有道佝偻身影,拄着一把大扫帚。

正是林婆子。她跛着一条腿,竹扎大扫把在地面刷拉刷拉地扫着,豆豆拎着簸箕,祖孙俩在寒风里哆哆嗦嗦忙活着,半天都没扫完一小片。

旁边一个同样穿蓝衣服的清扫工正在教训林婆子:“你这么扫到天黑都扫不完呀,邵主任点名批评咱们这片区好几回了,你自己瘸了腿别带累我们!”

林婆子佝偻着腰,低眉顺眼道:“知道,知道,我会快点扫的。”

清扫工哼道:“现在可不是你当资本家的时候了。你再这样磨洋工,拖社会主义的后腿,我就要跟邵主任举报你消极怠工了!”

“喂,大婶。”林然然笑吟吟从桥头走下来。

她穿戴体面洋气,人也漂亮,从雾里走出来看得人眼前一亮。清扫工的语气客气多了:“同志,你跟我说话?”

林然然从纸包里掏出一个肉包子来。那包子雪白雪白的,还冒着热气:“让你挣个肉包子,干不?”

清扫工顿时咕嘟吞了下口水,控制不住眼睛黏了上去,脸上堆了笑:“同志,你有什么事,说吧。”

林然然笑道:“我看这祖孙俩挺可怜的,她腿伤了也没法儿干活。你帮她干完今早的活儿,这肉包子就是你的,我再多给你一个馒头。”

“这……”清扫工又羡又妒地看了眼林婆子,林婆子还是低眉顺眼地站着。她道:“同志,你认识她?”

林然然摇头:“不认识。”

“这你就不知道了。”清扫工凑近几步,神秘兮兮道,“她解放前可是上海有名的资本家,你好心可别给自己惹了麻烦。”

“这样啊。”林然然一副怕惹上麻烦的表情,“我就是看孩子挺可怜,要是这样就算了,我可不想惹麻烦。”

她说着就要收起包子,那清扫工的眼睛差点蹦出来,忙道;“这……日行一善,好心有好报嘛。你放心,我肯定不告诉别人。”

清扫工是个脏活累活,拿的钱又少,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顿细粮。那清扫工得了一个白面肉包子和馒头,乐得见牙不见眼,连忙把包子馒头都放进自己的饭盒里,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会帮林婆子干完活儿。

林然然走出弄堂,拐个弯走到一个偏僻处。不一会儿,林婆子也瘸着腿来了。这儿是一户宅子的后门,高门大户的台阶很高,林然然铺了几张报纸,两人一块坐下,豆豆乖乖地依偎在林婆子身边。

“林姑娘,没想到还能见到你。”林婆子欣喜道。

林然然道:“我有事耽搁了,还要待几天。你这腿不是还没好吗,怎么又出来了?”

林婆子捶了捶自己的伤腿,自嘲笑道:“文翠她们看着我休息,跟街道上吵吵好几回,没法子。哦,文翠就是刚才那个清扫工。”

林然然皱眉:“她跟你有仇?”

林婆子笑了笑:“她过去是我家的丫鬟。”

“怪不得。”林然然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个清扫工对林婆子像有深仇大恨似的。

她一眼瞧见豆豆含着手指靠在林婆子身边,连忙打开自己带来的纸包,里头的馒头包子都腾腾冒着热气,拿起一个馒头塞给豆豆,道:“豆豆,还没吃早饭吧?”

豆豆先看了林婆子一眼,林婆子笑着点点头,他忙接过来,烫得倒腾着两只小手也顾不得,大大地咬了一口。

那副谗样儿逗得林然然跟林婆子都笑了:“好吃吧?这还有油条呢,慢点儿吃。您也吃一个。”

林然然把馒头递给林婆子。林婆子先把手擦了擦才接过去,她很快地吃完了一个,显然意犹未尽,却没有再吃,而是把一纸包早餐都塞给了豆豆,道:“豆豆,拿回去放好,留着中午热了再吃。”

“哎!”豆豆乖乖地抱着纸包跑了。

林婆子手抚着受伤的膝盖,对林然然道:“林姑娘,我承你这么大的恩情,叫我怎么报答你呢?”

林然然被她说得坐立不安,道:“您别这么说了。”

林婆子拉着林然然的手,道:“林姑娘,看来你跟我有缘。我拼死护下的东西,交给你我才放心。你跟我来。”

林婆子四顾无人,领着林然然一瘸一拐地向一条弄堂走去。

林然然捂着鼻子,看着林婆子把一大包东西从泥里挖出来,放进装垃圾的大筐子。林然然道:“我来吧。”

林婆子摆摆手,用眼神示意她。有个早起上班的人夹着公文包,匆匆走过。林然然忙背过身去,装出跟林婆子不认识的样子来。林婆子费劲地把筐子背在肩上,一手撑着根木棍,一瘸一拐地往弄堂深处,林然然跟在后头。

两人走到没人的地方,林婆子四下环顾一圈,这里是个视线盲区,平常的时候没人会经过这里。林婆子这才放下筐子,把那个脏兮兮的包袱取出来。

一阵恶臭。林然然捂住鼻子,冲林婆子道:“真没想到你会把东西埋在垃圾场底下。那儿每天都有人来收垃圾,你也不怕被发现了?”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林婆子笑道,“他们把我家的地皮都挖了三尺,天天抓了我去拷问,却怎么也没想到我会把东西藏在这个天天都有人来的地方。”

林婆子说着,用棍子挑开最外头一层脏得不成样子的油布,打开后里面是厚厚的一层油纸包。打开纸包,里面还有一层,一连打开了三四层油纸,林然然听到一阵环佩叮当的声音。

“林姑娘你瞧。”林婆子侧开身体,林然然差点被一层宝光闪瞎眼睛。

“这么多?!”林然然惊呼出声。

天水碧的手镯,拇指粗细的黄金嵌宝石臂钏,点翠簪子,象牙镂空的折扇,还有不知做什么用途的玉石扣子。

林然然拎出一个小锦囊,打开来倒出一大把海棠花样式的金果子。

“这些都是金子?”林然然握在手里掂了掂,“光是这些就很值钱了呢。”

林婆子笑着摇摇头,语气平淡:“这些都是逢年过节拿着赏人的。那天忙着收拾东西,见到什么就抓什么,倒把这不值钱的藏了许多。”

林然然干巴巴笑了笑。她从前看红楼梦的时候,也见过贾府拿金果子打赏下人,没想到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不是很懂你们这些有钱人。

林然然把金子收回锦囊里,屏住呼吸,用惊叹的目光欣赏着这批巧夺天工的首饰。

玉石镂空出一个精致的小圆球,象牙扇上雕刻出全套的故事,金步摇的凤头衔着一串细细的流苏,仔细看去那串流苏是由无数个血红的小宝石珠子组成的。还有点翠,白玉,琥珀……

由匠人手工打磨雕琢而成的首饰每一样都是独一无二的,包含了匠人的灵感和心血,与其说是工艺品,不如说是艺术品来得更为恰当。

林然然在后世的时候,曾经去过一些博物馆,她在展示窗里看见的那些陈列品,还远不如眼前的这些首饰来的精巧夺目。

这么大一包首饰,都是林婆子被抄家当天混乱之中紧急留存起来的。林婆子出身豪富之家,数代人累积的财富,最终只留存下了这么一丁点,

林然然不忍心拿走,她道:“这些还是留给豆豆吧。我知道你现在缺钱,我可以买走几样。”

林婆子摇摇头:“林姑娘,那些人是见了血的蚂蝗,不把我吸干是不会罢休的。这些东西与其便宜了他们,不如给你。”

林然然思索良久,还是答应了。这些东西放在过去和未来,随便一件都是价值连城。可放在这个年头,它们就是惹祸的根苗。

古董首饰古籍古画,原本有些人还偷偷藏了不少。可红卫兵抄家时掘地三尺,不少人就因为偷藏古董而获罪。从此,这些“封资修”的东西人们不是自行毁去,就是趁夜偷偷丢出门,再大胆些的就到黑市当作破烂贱价卖出去。到黑市上,一袋粮食就能换一兜这样的“破烂”回来。

可林婆子这些东西可不是一般的古董,二来林然然不愿意趁人之危。她跟林婆子推让许久,林婆子只收下她一百斤粮票和两百块钱。

林婆子攥着那一把粮票和钱,道:“林姑娘,那天在黑市你送给豆豆那一包点心,我就知道你是个心善的。上天有眼,让我遇到了你。”

林然然听见她说这话,有些不祥的预感,她严肃了表情道:“我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你尽管说。”

林婆子正要开口。

“奶奶!”豆豆一蹦一跳地跑了过来,手里抓着半块没有吃完的红糖馒头,“馒头和包子我都藏好了。”

“哎,豆豆乖。”林婆子眼角冒出笑纹,满脸慈爱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外孙。豆豆在巷子口旁边坐下,机灵地帮忙放风。

林婆子叹道:“我这辈子只生了一个女儿,女儿也只生了这样一个儿子。我这个小外孙要是生在过去,也是金尊玉贵的一个小少爷,可现在跟着我……”

林然然隐约明白了林婆子的意思,她不由得坐直身体,对林婆子道:“您的意思是?”

林婆子那张饱经沧桑的眼睛里露出哀求的眼神:“林姑娘,我知道这个要求太强人所难,可我现在除了你,再没有旁人可托付了。”

林婆子露出悲凉的神色,道:“我们这一家子,除了我大哥一家解放前就去了香港,剩下的死的死,散的散。豆豆除了我就再也没有人能靠了。”

“这事太大了,你得容我想一想。”林然然有些无措。

见林然然没有一口回绝,林婆子眼里露出感激的笑容,连声道:“应该的,应该考虑。林姑娘,你已经帮了我们许多,你不用为难,我绝不逼迫你。”

那一包袱宝贝,此刻在林然然的手里就像烫手的山芋似的,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这个林婆子实在是个人精,一早就算好了她心肠软。林然然现在拿着东西要走人也不是不行,可她就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一关。

林然然向林婆子脸上看了一眼。上次在桥头看见她时,她瘦归瘦,精神还好。现在整个人就跟被抽走了精气神似的,脸色枯黄。若不是为了豆豆,恐怕她早就支持不下去了。

把自己在世上的唯一血脉托付给一个萍水相逢才见第四次的陌生人,可见林婆子已经到了何等绝境。

可负担一个孩子,跟养只小猫小狗不一样。再者说,林然然一个没结婚的年轻姑娘,带回家一个小孩儿算哪回事?

林然然得了一包袱古董的喜悦荡然无存,转而成了心事重重。她推说再考虑考虑,就告别了林婆子和豆豆,租了辆三轮车直接向肉联厂出发。

林然然也算是轻车熟路,跟看门的老头打个招呼就直接进去了。今天的肉联厂可热闹了,众人都闹哄哄地聚集在操场上,围着分割好的猪肉欢天喜地。

林然然看见屠钢在人群里,正要张口,手腕被轻轻一拉:“然然。”

这一声落在她耳边,还有温热气息拂过,林然然吃了一惊转头,却是谢三。

谢三站在她身旁,神情磊落,仿佛刚才那点温热是她的错觉。林然然惊讶地笑道:“你怎么在这儿?”

谢三道:“凑热闹。”

屠钢从人群里挤出来,冲谢三道:“谢老弟,你不是说你以前在村里也杀过猪?来给我们露一手?”

“对啊!来露一手!”

“我就不信你还能比咱更专业!”

谢三跟林然然对视一眼,失笑。也就这些心眼比碗口还粗的汉子们会拿杀猪这种事来比赛。他们纷纷起哄,直接拉着谢三就往案板边走。

谢三看了眼林然然,似有不放心。林然然笑得肚子疼,摆摆手道:“你去吧。我去办公室找厂长说说话!”

谢三这才放心,被屠钢拉着走到案板边。他痛快地脱了黑色外套和里头的毛衣,这都是妹妹亲手为他做的,他珍惜地放在干净地方,只留里头一件白色背心。他看着精瘦,脱下衣服后露出结实精壮的肌肉,宽肩窄腰,一双腿结实修长。

谢三抄起白晃晃的刀,一刀下去豁开大扇的猪肉,分割、剔骨、剁肉,姿势没有任何花哨,却十分利落干脆,看得众人喝了一声彩。

林然然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差点被谢三这男模一样的好身材晃了眼。她默念三声非礼勿视,急匆匆去了厂长办公室。

石军坐在办公室里,心情愉悦地哼着红灯记,一见林然然就赶紧站起来:“小林同志,酒我们收到了。全厂上下都高兴得跟过年似的!”

肉联厂今年的效益好,可惜采购员不给力,没买到酒,林然然这一车酒可是解了燃眉之急了。石军私下留了三百斤打点上司,也大受好评,把他乐得不行。

“这不,大家伙一乐,干脆提前把年猪分了!你今儿来得巧,待会儿也能尝尝咱们的猪肉!”石军热情地邀请林然然。

林然然当然不会拒绝。

她跟着石军再次回到操场上,大家伙还围着起哄呢。只见谢三和屠钢两人大冷天的都光着膀子,头上冒着腾腾热气。

谢三仍然是面无表情,汗水沿着棱角分明的脸一滴滴往下掉,身上的肌肉也像镀了一层油似的。他们面前的案板上是一块块分割好的猪肉,每一块不大不小,丢上秤都是一样的分量。

厂长笑眯眯喝了一声彩,走进人群里:“谢兄弟,真是人不可貌相,你这一手都快把咱们的骨干比下去了。”

屠钢满头大汗,还不服气道:“这个算啥,咱们比比剁肉怎么样?你要是赢了我,你的那件事儿我保准给你办成。”

谢三眼睛在人群里寻到林然然,见她笑意盈盈看着自己,长眉一轩:“可以。”

众人顿时大声起哄。

石军失笑,对林然然道:“瞧瞧这些人,倔牛似的,非比出个一二三来。”

“是剁肉馅吗?”林然然问道。

石军点点头:“反正有肉,剁了肉馅裹馄饨吃。屠钢这小子可贼,剁肉馅不比割肉,得有巧劲儿和技术,别看他五大三粗,剁出的肉馅可是全厂最细的。”

林然然一听,手挽喇叭叫道:“不公平,谢三哥,别跟他比这个!”

林然然这莺莺呖呖的一声儿,喊得一干年轻汉子都鼓噪起来,冲谢三挤眉弄眼的笑。

屠钢涨红了脸,挠挠头嘿然笑道:“那……那你说比什么?”

谢三唇角微微抿了一点笑,对林然然摇摇头:“没事。”

林然然横了他一眼,这个人就是太老实,总吃亏。她上前一步,笑道:“剁肉馅不算什么,不如比一个更难的——”

林然然拖长了语调,勾起了其他人的好奇心,纷纷问道:“还有什么更难的?快说快说!”

林然然道:“我们家乡也有馄饨,肉馅的做法跟你们的却不一样。”

林然然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解起来。这种馄饨起源于水吉扁肉,也称为扁食、燕肉,跟馄饨最大的区别就是不用“切肉”,而用“打肉”。

上海人所吃的馄饨是将猪肉切碎剁碎,即使切得再细碎口感也仍然老且涩口,而水吉扁肉则是用木棍将上好的猪肉加水,不断捶打至软如绵,烂如糊的肉浆。

在场的都是行家,听林然然描述完后就领悟了,厂长奇道:“咱们的馄饨一向是用切肉,这样捶出来的肉浆太软乎了,能裹成馅儿吗?”

林然然抿嘴笑道:“等做出来您就知道了。”

屠钢忙道:“嗨,小林同志肯定不能诓咱们。再说了,那是猪肉,咋也不能做难吃了。就按照小林同志的意思来吧。”

屠钢对林然然一直抱着不加掩饰的好感,自然是无条件地赞同她的一切提议。

厂长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这个没脑子的,看不出人家跟谢兄弟显然关系不一般吗?在那儿瞎费力气。

不过这帮大小伙子都乐意讨林然然欢喜,纷纷赞同她的提议。同时他们也有些好奇,这样打出来的肉浆真的能裹成馄饨吗?

商议完毕后,谢三和屠钢分别拿了十斤七瘦三肥的猪肉来,剔去皮和筋膜,拿出两根巨大的木棍备用。

林然然又让人倒了两壶冰水来,她趁着准备水时凑到谢三身边小声道:“要按照猪肉的纹理竖着打。”

谢三漆黑深邃的眼睛向她望了一眼,眼眸里含着笑意:“这边脏,你躲开点。”

“可别忘了啊。”林然然不放心地嘱咐一句,这才退开到人群里。她不知道屠钢答应帮谢三办的是什么事,但她当然想让谢三赢。

随着厂长的一声“开始”,谢三和屠刚分别举行木槌,对着猪肉捶打起来。

这种馄饨肉馅最大的要求就是新鲜,必须是现宰的猪肉,不能沾水和铁器,制作时间不能过午,以保证留存猪肉最大的鲜味。

屠钢和谢三两人都臂力惊人,成块的猪肉渐渐被捶打成绵软的肉饼,冰水少许少许地掺入猪肉中,搅和在一起后继续捶打,猪肉渐渐变成了肉红色的肉浆,纤维也全部消失。

这是个需要体力和耐心的活儿,光用蛮力还不行,得学会用巧劲儿。屠钢一身腱子肉,在肉联厂干了这么多年不是白给的,他面前的猪肉很快就变成了肉浆,而谢三这边的进度显然比他慢了一点,等屠钢把猪肉全部捶打完,他这边还在不紧不慢地捶打。

林然然咬着唇,紧张地望着谢三的动作。

“我打完了!”屠钢丢下木槌,撩起肩上油腻腻的毛巾擦了把汗,咧嘴笑道。

肉联厂的工人们纷纷叫起来:“屠哥厉害!”

谢三八风不动,手上动作不停,继续捶打着肉浆。

厂长笑哈哈道:“谢兄弟,你这一局可是输喽。”

谢三终于停下动作,把木槌放下,汗水淌过他高挺的鼻梁和唇:“未必。”

厂长一愣,林然然闻言凑过去细看两人捶打好的肉浆,叫道:“厂长,你过来看看。”

厂长也走了过来,围着谢三和屠钢打好的肉浆细看。只见屠钢的那一堆肉浆虽然看似打成泥了,用刀拨开细看,里面还有许多小块和纤维没有打烂,还有些冰水因为没有跟肉浆完全融合而淌到了案板上。这是他急于求成的结果。而谢三的那一堆,肉红色的肉浆细腻如绵,用刀子一拨,是富有韧性的膏糊状。

厂长笑道:“刚子,谢兄弟比你年轻,可人家沉得住气,做事比你细心。”

屠钢自己看了,也是心服口服。

肉馅打好了,林然然要了一点小苏打来,倒入肉馅里搅和均匀。肉粉色的肉浆搅合得十分匀净细腻,趁新鲜裹了最好吃。

厂长带头道:“都跟着小林同志学,裹好了今天咱们打打牙祭!”

众人顿时欢呼起来。

馄饨皮是食堂里现成的,现烧了几锅水,一群大男人笨手笨脚地跟着林然然学习包馄饨。

林然然用一根竹片,左手摊开,将一点肉浆搅成指腹大的丸子抹在混沌皮上,馄饨皮对角一折,边缘抹上点肉馅黏合,就成了一个草帽样儿的馄饨。白生生的皮里透出肉粉色,鼓囊囊的,看着格外喜人。

男人们都是干惯粗活的,做起这种细活来都十分别扭,互相戏谑嘲笑着,还故意大声吸引林然然的注意,让林然然教他们怎么裹。

林然然头上都出了细细的汗,好容易才把他们教会。手腕一紧,回头一看是谢三示意她跟自己出来。

林然然丢下手里的馄饨,跟谢三挤出人群,走到僻静处。

“谢三哥,怎么了?”林然然歪头看着谢三。

谢三的眼神沉沉地落在林然然的脸上,林然然被他看得脸皮红了一红。

谢三这才道:“以后少来这里。”

林然然道:“怎么了?”

谢三道:“这里全都是男人。我不在的时候,别来。”

“为什么”三个字含在嘴里,林然然好险没问出来。她怕再问下去,谢三就会说出一些令两人都尴尬的话来。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林然然低垂着头,只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和透着红色的小小耳垂。她这副神态像是羞涩,又像是拒绝。

谢三看着林然然泛了红的脸颊。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有些泼辣又莽撞的小姑娘了。她越来越俊俏的脸颊,日渐丰盈的身材,以及湿漉漉的眼里偶尔闪过的羞恼,无一不昭示着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了。

可她有时候仍然是当初那个懵懂又莽撞的小姑娘,丝毫不懂自己对男人的魅力有多大。看着她毫无察觉地挤在一堆男人中间对其他人说说笑笑时,谢三差点忍不住将她藏起来的冲动。

他想让她只对自己笑,让那双唇,只对自己一个人吐露爱意,那双眼,只看得见自己一人。

林然然粉润的唇瓣湿漉漉的,说话时一开一合,露出雪白的贝齿和若隐若现的粉色小舌。

谢三看得眼神微暗。直到林然然再重复一遍,才回过神来。

“谢三哥!”林然然微微拧起眉头,不满地看着谢三。

“怎么了?”谢三回过神来,嗓音透着哑。

林然然指指他手里的衣服:“你把外套穿上吧,天这么冷,你会感冒的。”

谢三方才切肉时热得满头大汗,把毛衣衬衫外套全脱了,刚刚也只是把衬衫和毛衣套上而已,外套一直挂在手腕上。

被林然然一提醒,他才发觉天色有些变了,吹来的风冻得人寒毛直竖。谢三把外套披上,对林然然道:“看天色像要下雨,我送你回家吧。”

“也好。”林然然答应了。

厂长对他们现在就要走感到十分不满,他埋怨着两人:“也不尝一尝自己亲手做的混沌,这么急着走,真是没口福。”

要知道,这年头的人一年到头见不到荤腥的比比皆是,能吃上新鲜猪肉做的馄饨,那是多么难得的事。谢三和屠钢方才一共剁了20斤的肉馅,其实分到厂子里每个人的头上,一人也不过吃上那么一碗而已。

林然然和谢三都是微笑赔罪,厂长也不好再说什么,一人包了半斤肉馅让他们带上,自己回家煮着吃。

林然然没有再推辞。现在的馄饨馅都是剁碎的肉馅,林然然臂力不足,不可能自己捶肉浆,因此她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这种地道的水吉馄饨了。再说了,她自己不吃也可以带回去给元元他们尝一尝呀。

谢三载着林然然,自行车慢悠悠地压过郊外凹凸不平的石子路。

谢三宽大的身板挡着寒风,车子行过凹凸不平的路段时会放慢速度,上坡时,他会下车将车子推上去,下坡时速度快了,他也会提醒林然然。

林然然那舒服地坐在谢三的自行车后座上,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你没吃到那馄饨真是太可惜了。”林然然吧嗒着嘴道,“咱们甜水村没有吃馄饨的习惯,今天好不容易做了这一些,你又没吃上。”

林然然絮絮叨叨的嗓音一点也不让人觉得聒噪,好像小猫爪子一样轻轻挠在人心上,让谢三的心里痒酥酥的。

他听林然然的语气里透着惋惜,便道:“回临安再做给我吃。”

“也对。谢三哥,你什么时候回临安城?”林然然被提醒了。

“办完事就走。”谢□□问,“你什么时候走?”

林然然笑道:“我也是,过两天办完事就能走了。”

谢三便道:“我等你一块走。”

林然然道:“可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办完呢。”

谢三不容置疑地道:“我等你。”

“那好吧。”林然然想不出拒绝的理由,点了点头。

车子经过一家小饭馆时,看见里头冒出来腾腾的雾气,林然然眼珠一转,笑道:“谢三哥,我煮混沌给你吃吧。”

谢三:“嗯?”

谢三将车子停在小饭馆门口,林然然提着肉馅掀开门帘钻进去。大师傅戴着口罩站在灶台后头,头也不抬:“想吃什么自己看,牌子上都写了。”

这时候不是饭店,饭馆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林然然笑道:“师傅,我想借你的锅煮碗馄饨。”

“我们这是国营饭店,不吃饭别来捣乱。”大师傅不耐烦地道。

谢三从后头走来,长臂一伸,递过来二两全国粮票。

大师傅眼皮掀起,立刻将刚才的话跟粮票一起收了回去。

林然然笑眯眯地挽起袖子。馄饨皮是现成的,这家的馄饨皮擀得很好,薄如纸,不像别家馄饨皮那样,厚得快成饺子皮了。

林然然把肉馅挖出一团,要了点小苏打放进肉馅里,用一根筷子使劲儿搅和均匀。

“你这是什么?”大师傅抄着手在边上看,见林然然往肉馅里放苏打,顿时大皱眉头。

“混沌馅儿。”林然然把一张馄饨皮摊在左手掌心,右手用筷子将肉馅搅成一团指头大的圆,我在馄饨皮上,馄饨皮对角折起,边角磨一点肉,现在对角一折,裹成一个蝴蝶状。

大师傅吧嗒着嘴:“胡闹。”

林然然不理他,手上速度飞快,不一会就裹了二三十只馄饨。谢三含笑,眼睛一霎不眨地看着她。

锅里的水是长时间沸腾着的,林然然一撒手,馄饨全部丢入水中。雪花般的馄饨没入沸水里,片刻就重新翻滚上来。

肉馅儿鼓胀起来,像吹了气的气球,雪白的馄饨皮儿煮得透明了,透出里面涨鼓鼓的粉色肉馅儿。

林然然往两只海碗里放了些酱油、味精和葱花,问谢三:“谢三哥,吃不吃辣?”

谢三点点头。林然然便又放了一点辣椒和醋。

大师傅本来在一边冷眼看热闹。现在年轻人怪肉麻的,还作出新花样了,跑到饭馆子来给对象下馄饨。等林然然把这奇奇怪怪的肉馅拿出来,再看她这娴熟优美的动作,大师傅彻底被吊起了好奇心。

大师傅凑得近些,仔细研究着盘子里仅剩的一点肉馅,好奇道:“这么绵烂的肉馅儿,不是剁碎的,肯定是捶出来的。你这肉馅这么涨鼓鼓的,是因为放了苏打?”

林然然冲大师傅笑道:“你想知道?给我一点猪油。”

大师傅吸着气,道:“问你点事儿,还要猪油?”

“馄饨没有猪油不香。”林然然理直气壮道。

大师傅忍着心疼,从灶台底下拿出一个牙缸,里头是白花花凝结起来的猪油。他用勺子挖了一点儿出来:“那你得告诉我这肉馅儿怎么做的。”

馄饨须臾就纷纷浮起,林然然舀起沸腾的开水冲入海碗里,用笊篱捞起馄饨倒入汤中,再把猪油放入汤里,浅酱油色的汤顿时冒出香味来。

白生生透肉粉色的馄饨在汤里载沉载浮,飘荡着微弱的面香和猪油香、葱花香。

林然然笑道:“锅里还剩下几个,您自己尝尝就明白了。”

“哎!”大师傅赶紧拿过一只碗,学着林然然的法子调味,捞出那几只胖乎乎的馄饨来。

林然然想端起碗,却被谢三抢先一步,他大手稳稳端起海碗:“我来,烫。”

“嗯。”林然然挑了一张干净桌子,拿了勺子跟谢三一块坐下。一人一碗热腾腾的馄饨,碗里升起的雾气模糊了面容,谢三向来冷而锐利的轮廓也因此柔和不少。

林然然大力推荐:“你快尝尝看。”

她说着,自己先舀起一个吹了吹,放入口中。这馄饨皮软滑而有韧性,入口滑溜溜的,再轻轻一咬肉馅,脆而弹牙,入口是新鲜猪肉特有的肉香和淡淡鲜味。

林然然得意洋洋问谢三:“好吃吗?”

谢三吃馄饨的速度已经明确告诉她答案。

一碗馄饨有十五个左右,谢三很快就吃完了一碗。林然然才动了几个,干脆推给他:“你吃。”

谢三愣了下,看着那碗馄饨。

林然然道:“干净的,你不吃?”

谢三垂了眼,把碗端到面前,大口吃了。他胃口大,两碗混沌下去才有些许饱意,额头也冒了汗。

大冬天的吃下这么一碗热腾腾的汤水馄饨,令人浑身冒汗,舒服得不想动弹。两人对坐,林然然有一搭没一搭跟谢三闲聊,问他给谢绯和谢奶奶带了什么礼物。

大师傅凑了过来,满脸激动:“同志,你这馄饨的方子能仔细跟我讲讲吗?”

林然然跟谢三对视一眼,笑道:“这可是我的独家秘方。你想知道,拿点东西来换。”

“这……我一个厨子,能给你什么?”大师傅抓耳挠腮,忽然道,“我就这馄饨皮儿擀得好,远近都有名。”

林然然噗嗤笑出了声:“那好吧,我就说一遍,你仔细记住了。”

林然然把锤肉馅的方法,还有肉馅和苏打的比例都仔细说了一遍。大师傅听得连连点头,把这个法子牢牢记在心里。

这年头猪肉是多么金贵的东西,他现在也没处实践去。可这馄饨味道好,成本还低,将来有机会开个小铺子,肯定能发财!

林然然可不知道这位大师傅的想法,她跟谢三休息了一会儿,见外头的天色越来越暗,决定起身回家。

谢三的车子停在门口不远处。他把自行车推过来,林然然发现自行车的后座铺着谢三的毛衣。

她愣了一下。

谢三若无其事地拍拍后:“坐上来吧。”

林然然道:“毛衣可是羊绒的,会坐坏。”

“天冷,太冰。”谢三言简意赅。

林然然咬了咬下唇。谢三已经毫不掩饰对自己的好,可她却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心态来应对。

那羊绒毛衣可是谢绯得到第一笔工钱的时候,拉着林然然去供销社买的特供羊绒。羊绒线一斤就要三十来块钱,谢三也一向很珍惜自己妹妹做的衣服,此刻却可以用来给她垫车后座。

见林然然还愣在原地,谢三伸出手,冲她半开玩笑般道:“要我抱你?”

“不……不用了。”林然然跟被踩到尾巴的小猫一样,吓得倒退半步。

谢三这辆凤凰牌自行车很高,谢三是大长腿,踩着正好。林然然要坐上后座还得垫着个脚。她今天穿着的连衣裙裙摆有点紧,努力踮着脚还上不去。

谢三单手扶着车身,带着三分笑耐心地看林然然折腾。

林然然被他看得有些丢脸,单手撑了一下车后座,一偏身用力过猛,人是上去了,可车身晃动,林然然差点摔下去。

谢三伸手就将她搂住了,另只手稳稳把住车头,语气是一贯的沉稳:“别怕。”

林然然心脏狂跳。这车子挺高,地面又是粗糙的沙土,这一跤脸朝下的摔下去,她这张脸就别想要了。

林然然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庆幸中,丝毫没注意到自己跟谢三此刻的姿势有多暧昧,谢三身材高大,手臂扶着林然然的腰,从背后看来就像是将林然然搂在了怀中。

“我没事了。”林然然定定神,松开抓住谢三的手正要起身,背后猛地一股大力袭来。

谢三被人扯得转过身,一拳砸在脸上,顿时偏过头去。

林然然离得近,几乎可以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她吓得尖叫一声,谢三身形摇晃一下,手臂紧紧搂住林然然将她护在身后。

眼前短暂的眩晕过去,他才看清楚突然发难的人是谁。

顾裴远穿着一件灰色呢子大衣,深灰色毛衣领口里翻出白衬衫的领子,妥帖挺括。只可惜此刻俊美的脸上满是阴鸷和怒气,凤眸隐隐发红,看上去像要择人而噬。

谢三舔了舔口腔内侧,满口铁锈味。他微微抬起下巴,分毫不让地与顾裴远对视。他的手臂还放在林然然的腰上,仿佛示威。

到了如今,他已经有资格与顾裴远一较高下,林然然要选择谁,都是她的自由。

“顾裴远,你疯了?!”林然然还以为是遇到了什么流氓,抬头却看见顾裴远,他身后还站着几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人,林然然只认得其中一个,是上回开车的司机楚向红。

“你过来。”顾裴远眼神阴鸷地看向林然然,从牙缝里一字一字迸出。

林然然看也不看他,转头看见谢三唇角淌出血来,着急道:”你没事吧?”

她从口袋里摸出手帕,要替谢三擦血。

谢三摇摇头,一手扶在林然然的手腕上阻止她的动作:“会弄脏。”

谢三说着,自己伸手从口袋里摸出块手帕,拿到眼前一看,却是跟林然然一模一样的雪白柔软的小手绢,边角上绣着一朵鹅黄色小花。

林然然愣了一下:“这不是……”

谢三一低头才发现自己拿错了。

顾裴远跟林然然朝夕相处,自然认得她常用的手帕,此刻居然出现在谢三手里,顿时双目充血,劈手抓住谢三的手腕:“你从哪里拿的?”

“你管不着。”谢三不欲与他争执,生怕弄脏了手绢。

故裴远反手就是一拳,谢三抬手挡住,额头青筋迸起,毫不相让地揍了回去。

两个男人打起架来着实吓人,在街上引起一阵骚动。

跟顾裴远一起的那几个年轻男人原本嘻嘻哈哈看着热闹。顾裴远白长一张好皮相,却从来不跟女孩子亲近,没想到今天能见到顾裴远为一个女人打架。

此时见顾裴远跟谢三动手,纷纷道:“裴远,我来帮你!”

“都别动!”顾裴远怒喝一声。这是他自己的事,还用不着别人替他撑场子。

林然然怒道:“别打了!顾裴远你疯了吗?”

顾裴远这才注意到林然然似的,冲她冷声道:“你到我身后来。”

当着谢三和几个年轻男人的面,顾裴远对她说话如此不客气,简直像把她当做了自己的私人财产一般。

林然然最难忍受的就是顾裴远这种大男子主义和少爷脾气,此刻还在众人面前对她发作,林然然更是忍无可忍。她又羞又恼,愤愤地一咬下唇,眼圈都红了。

她这幅委屈模样看得顾裴远心头一软,直想把她抱进怀里哄一哄。

谢三却捷足先登,对林然然道:“没事,你退开点。”

顾裴远心头怒火再次熊熊燃起,对林然然道:“你过不过来?”

“我就不过去,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林然然恼羞成怒道,“你没有立场命令我。”

顾裴远与她对视一眼,两人都明白了林然然的言下之意。昨天晚上两人吵架时林然然说过,俩人之间完了。

“裴远,嫂子这是生气啦。”

“弟妹,别生气别生气。裴远他就是不会说软话。”

“就是,我当哥哥的替裴远跟你道个歉,咱们一会儿要去国际饭店吃饭,你一块来吧。”

那几个年轻的干部子弟嘻嘻哈哈地打着圆场,他们语气孟浪,直把林然然当成了常跟他们混在一块儿的女孩儿。

他们不说则已,这么轻浮的语气更是让林然然火冒三丈,她一一恼火地瞪了过去。

她又没有做什么,为什么搞得像是被捉奸一样。那几个年轻男人毫不掩饰的好奇打量,更是令林然然又气又恼。

她理也不理顾裴远,冲谢三道:“谢三哥,我们走吧,别跟他打。”

她这话刺激得顾裴远怒气又加深一重。林然然避开顾裴远的要择人而噬的目光,轻声催促谢三。

谢三“嗯”了一声,推上车要带林然然离开,顾裴远一把抓住车头,看着谢三的眼睛:“怎么?是男人就别跑。”

林然然忙催促谢三道:“别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