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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太和五年八月,谢湛任录尚书事起,朝中诸人便隐约察觉当下大梁的形势有些变化。

大梁的顶级贵族阶层,说到底,只有两方势力,一方是陈姓皇室,一方是世家大族。往前都是互相制衡,互相约束,又互相利用,双方表面平静,暗中却是争地头破血流,然,几十年来,无论如何争,两方势力均未达到巅峰,没有一方能压倒性地将对方压住。

也就是说,两者之间有一种极为稳固又微妙的平衡。

这样的平衡,自从经历七月的那场动乱后,明面上继续维持着,但众臣工皆知,如今有了松动。

按大理寺的案宗结论,七月起事由王四郎联合徐州的萧、杨两家主谋而为,结果正如谢湛当初所料,穆安帝并未降罪王家,甚至也未诛杀杨家、萧家族人,后宫未受丝毫影响。三个世家承担的起事后果远远不及当初余家那般严重,最终,以王四郎与杨大朗被问罪斩杀,被扶炫砍掉一只手的萧彻被判入狱,其余建康城内附和起事的家族小惩小罚为终结。总之,此事看起来颇为轻飘飘地揭了过去。

但也仅仅是看起来罢了。

谢湛从大理寺调至尚书省任了录尚书事。录尚书事可以说是“职无不总”,一直是高级士族控制朝政的关键职位,不仅在制度上,而且在实际政治中,握有大权,权同宰相。

往前王成弘、余良任录尚书事控制朝政时,双方配合良好,合作无间,在与皇权的竞争中,世家稳操大权。但显然,谢湛与王成弘的政治思路大不相同,加入尚书省后,他的某些政策可以说得上激进,且行起来大刀阔斧。

先是率刘、周两大世家联合吏部肃清十州官场,惩治贪官污吏,因而有大批官员落马,空出诸多职位。紧接着,将尚还在争论不休的,扶以言提出的改革现有选官制度、实施科举一事一槌定音。

首次唯才是举、不看门阀的匿名选拔就定在了金秋九月。

中秋佳节的团圆饭饭桌上,扶以言捋着长了好些的山羊胡,将此消息欣慰地说出了口,末了,朝扶潇、扶谦鼓励道:“二郎、三郎,你们二人如今在朝中尚无官职,二郎彼时领兵也是事出有因,虽圣人言明说可破例提拔,但你二人大可凭此次选拔,以真才实干入仕朝廷,也能带个好头。”

二人互看一眼,恭敬应是。

众位郎君对此制度各抒己见一番后,一旁吃酒的常瞿叹道:“贤婿处事公允明断,作为那般高门士族的家主,敢以家族利益服从大梁朝廷,年纪轻轻有此气度,实属难得啊。”

他瞪一眼扶萱,“依我说,你也见好就收,我瞧着他对你有情有义的,你过门后就莫要对人冷脸相待了。”

常瞿无妻无子,比扶以问还年长,自打入扶以问麾下后,得扶家二位兄弟敬重,一直视扶家儿女如己出,“教育”起扶家晚辈来也毫不含糊。

扶萱知他脾气,一听他这话就明白过来,不知她与谢湛退了亲又重结的这档子事的常瞿,这是还在因去岁端阳节那日,她没搭理谢湛当众给她弹奏曲子一事耿耿于怀呢,遂起身顺着话道:“是,常伯,萱萱谨遵教诲。”

看扶萱一副受教模样,一旁的扶炫轻飘飘瞥了眼她,口中轻嗤了一声。

在众人热闹行酒之际,他侧倾身朝扶萱,低声道:“你对他还不好?依我说,你嫁过去后,也莫要总惯着他,若是他对你冷脸,或是给你委屈受,该得教训时,还得放开了手去教训!莫要有丝毫顾虑,有扶家在背后支持你!”

扶萱转了转眼珠子,想及扶炫婚事在近,忽略他对谢湛的偏见和此时极为幼稚的挑拨离间,一副虚心求救的模样,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可……对夫婿太凶,会不会也不太好?不都说郎君们皆爱温柔小意的女郎么?尤其是成婚后,都喜欢乖顺听话的夫人。”

扶炫不知扶萱已是在暗中给他“刨坑”,放下酒盏,极为正色地道:“谁告诉你都喜欢乖顺的!光是乖巧懂事,还有何乐趣?只会任人摆布拿捏!你可记好了,无论如何你要有血性,有脾气才行。”

扶萱心中偷笑,面上一副受教模样,“嗯,我记住了!”

扶炫得意扬眉,“孺子可教!”

扶萱歪头,眼中暗露狡黠,想到扶炫五日后就要迎娶沈云婉,她转回脸朝扶炫眨眼道:“对了,待你成婚之时,我可有一份好礼要赠给你。独一无二的,连扶昀成婚我都没给他!”

听闻连扶昀都没有这样的礼,扶炫黑亮的眼珠子顿时亮起,“是么?过会送我院子里来。”

扶萱神色微僵,有些尴尬道:“还是到时候再给你罢。”

扶炫目露不满,问:“那你这礼,可是已经准备好了的?”

扶萱点了点头,“准备倒是准备好了的,但太早给你了,不大好罢……”

扶炫打断她:“你如今怎婆婆妈妈的?既是已经准备好,又是赠我的,早送晚送不一样的么?送礼这事宜早不宜迟。”

是夜,月圆风清,温度适宜。

扶萱从衣柜的最底层翻出来一个精致雕花的木匣子,趁着夜浓风高之时,从清溪园悄悄去了扶炫的院子,并亲自将手里捧着的小匣子递给了扶炫。

她看着盯着匣子满眼露着期待之光的扶炫,咳嗽一声,道:“你,最好还是届时再看……”

扶萱说罢,扶炫一把将她的匣子抢了过去,“赠都赠我了,管我何时看!”

扶萱咽了口口水,还欲再说些什么,可扶炫敷衍地道了句“快回去歇着”,便在她眼前“砰”一声将房门阖上,房门还差点撞到扶萱鼻尖。

扶萱也不敢再留在原地等着两厢尴尬的一幕出现,提着裙裾,撒腿就往回跑。

但她堪堪跑到庭院中,还没奔到院门呢,就听身后扶炫的房中有“砰”一声落地声响,紧接着,是扶炫咬牙切齿的大喊——

“扶萱!你给老子滚回来!”

屋里,扶炫瞪圆眸子,看着散乱一地的一本一本的避火图,脑仁突突直跳。

扶萱脚步生风地跑回清溪园,抬头看着今夜的圆月,心中替扶炫捏了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