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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结婚,年底的报纸上有喜事的介绍。桐原家的长子胜久先生要和同为领主华族中的名门望族高岛家的千金喜结良缘,仪式似乎是定于春天举行。

前年,黑田侯爵家的千金嫁入了前田侯爵家。据说,那时的嫁妆用大卡车装了五十车,搬运了三天时间。这次婚礼的规模,大概会达到同等程度吧。

提到封侯领主门第,往往和明治时代以前的藩有各种关系。生活在这样的门第,往往会受到各种各样的束缚,做什么事都不能随心所欲。

如果我是大领主家的千金小姐,背负着家族的名望出嫁的话——光是这么想象一下,我都觉的肩头的肌肉都快僵住了。我不由得长长地喘了口气。

话虽如此,不过毕竟是可喜可贺的事情。桐原家是出俊男美女的家族。胜久先生虽然表情有些冷漠,却让人感到有一股年轻军人的凛冽之气。听到他要结婚的消息,也许有不少千金小姐要沮丧、失望了。

哦,差点儿忘了。虽然不是报纸上社会栏目登载的那种新闻,哥哥带来了一条出人意料的资讯,是关于芥川龙之介的那个——“肚围”的事情。

“真是让人捧腹大笑。”哥哥说。

“怎么啦?”我问。

“我见到了当时和芥川一起住在鹄沼的那个旅馆里的人,一位叫葛卷先生的人。”

据说此人是在芥川生命的最后几年陪伴左右的人。哥哥的大学里把他请来,问了他很多关于芥川的事情。

“大家提了各种各样的问题,有宗教方面的,也有政治方面的。于是我也举手提问了——问了那个‘肚围’的事。”

“哎呀,真是的。”

不过提这样的问题也许和哥哥正相称。

“没想到,还实有其事呢——芥川先生因为长得太瘦了,所以站起来的时候啊,肚围就刺溜地滑落了下来。可是先生却没有发现,就那么去了澡堂。从澡堂回来,才发现肚围正襟危坐在坐垫上,等着先生的归来——据说就是这么回事。哪是什么鬼怪故事,根本就是一则笑料嘛。”

“啊——”

这可真叫人大感意外。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肯定会想——那澡堂里的另一个自己又是怎么回事呢?”

“是啊,是啊。”

“那个啊,据说其实也不是什么瘦得出奇的青年。”

“那是什么呢?”

“据说啊,在去澡堂之前,两个人在说一些阴沉郁闷的事情。等到夜深了去洗澡,没想到芥川先生在黑乎乎的楼梯上踩了个空,一骨碌滚下去,那奇怪的样子像是在练倒立。于是一番大笑——然后来到澡堂,打开澡堂的门一看,没想到旅馆的老板娘在洗澡。‘哎呀’一声退出来,笑着返回房间。最后压轴的滑稽一幕,就是那个‘肚围’。”

“完全不一样嘛。”

就像短音阶的乐曲和长音阶的乐曲那样,音调完全不同。

“嘿,这就是现实——让平淡无奇的种子开出奇葩。作家就是这个样——如果跟现实生活靠得太近,也许对很多事情都会感到幻灭吧。”

哥哥说着笑了起来,我在当时也颇有同感。

可是,我一个人在房间里重新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却渐渐感到脊梁上生出一股寒意。

芥川写的文章的确与所发生的事实完全不同——从中我们能够看见什么呢?是作家旺盛的创作活力吗?可是,这篇文章却是以“杂记”的形式写的,不是小说。如此看来,倒不如说是事实变着方式向芥川靠了过来。

如果说芥川是在第二天写下了这篇文章的话,那么那时他所记录的应该是“理应存在的昨天”吧。

旅馆的老板娘以为深更半夜该没有客人洗澡了,就自个儿进浴室洗澡。我的眼前渐渐地浮现出老板娘身上脂肪的光泽。当然,我无法知道现实中的老板娘是胖还是瘦。

可是,我的眼前浮现出的,是一个在闷热的水汽中若隐若现的肥胖的身体——把这样一个淌着水珠的肥胖躯体,写成“一个瘦得像一只拔了毛的鸡一样的青年”,这种心理让我害怕。

各种各样的邪魔,以各种各样的形式,隐藏在人们的内心深处。

昭和十一年的第一轮红日朗朗升起,新年伊始,好一个明媚灿烂的元旦。

麴町迎新年的有名的活动是,在开阔的原陆军驻地医院旧址上放风筝。哥哥身穿藏蓝色底子碎白点花纹的和服、头上浅浅地扣着一顶帽子、手持一只特大的风筝出门的时候,我也总是跟在后面去看热闹。两个人的脸蛋都被新年的风吹得通红通红,手指上还散发着出门前吃的橘子的甜香味。

不过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再怎么悠然自得的雅吉哥哥,如今也已不再去放风筝了。在我的记忆里,蔚蓝的天空广袤无际,各种各样形状的风筝,像是要填满这无边无际的天空似的,一摇一摆地飘荡着。

护城河边宽阔的大马路上,高宫厚禄的贵人们乘坐的汽车、马车络绎不绝地向樱田门驶去。一年一次的这幅情景又在今天重现了。这是前往皇宫正殿朝贺的行列。

与燕尾服相比,胸口佩挂着金丝缎、帽子上装饰着白色羽毛的武官大礼服看起来更有意思。桐原家当今户主侯爵先生是陆军中将,当然也应该穿着那身华美的大礼服进宫了。

我们要在学校举行新年庆祝典礼。在送我去学校的福特车里,我想起了去年庆典时老师对我们说的话。

“我们的语文老师说呀——新年伊始要许愿。”

“不是好事吗?”别姬小姐应道。

“可是啊,老师说:‘许了愿就一定能如愿。’这不是很不负责任的说法吗?”

“……是吗?”

“咦,难道不是吗?愿望这东西,十个里面还不知道有没有一个能够如愿呢——正因为不容易实现,才特特地地许愿的呀。”

别姬小姐听了我的话,停顿了一下说道:

“……小姐,您和那位老师,谁的年龄大?”

“咦,你问的问题好奇怪哦。”

“老师的年龄大吧?”

“那还用说!那老师已经是老爷爷了。”

“这么说,老师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事情了。老师应该完全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不能如愿以偿的事情太多了。”

我哑口无言。别姬小姐继续说道:

“小姐您所说的,说句不客气的话,那叫‘说都不用说的事情’。您觉得老师会不知道吗?”

“……”

“我想,老师是在经历了许多哀伤后才说出那样的话来的——年轻的时候,对那样的话也许会觉得不耐烦,有时候甚至讨厌——可是,我觉得,想想是谁说的话,话里隐含着怎样的深意,对您会有好处的。”

我默默无语地点了点头。

我身穿用捻线绸做的带有家徽的和服外褂配绛紫色裙子的礼装,在礼堂列队参加新年的庆祝典礼。今天会分发庆贺新年的点心。把发下来的点心用一块绉绸小包袱布包起来带回家去,是这种节日的一大乐趣。

临近回家的时候,道子小姐倏然来到我身边说道:

“今天晚上,没问题吧。”

道子小姐预先已经邀消过我了,她是来向我确认一下的。

“没问题。”我说。

我家里也有爸爸公司里的人要来,不过,桐原候爵府作为名门中的名门,前来拜年的客人大概会超乎想象的多吧。

进宫朝贺回来的桐原侯爵,这回要轮到自己迎接客人了。前来拜年的各国大使、官员、军人等会多得排成队的。而月,因为桐原家是曾经拥有封地的领主华族,所以原领地的相关人员也会前来拜会。

我担心这样的日子里去是不是合适。当我把这种想法直率地告诉了道子小姐时,她把我拉到树丛边,小声说道:

“正因为是今天呢。其实啊,真正的目标是你的那位司机呢。”

“——别宫?”

“是啊。是我哥哥说,想要和她说几句话。”

“原来是这样啊——”

“哥哥这段时间,忙于这样那样的公务和私事……不过再怎么忙,今天的话,总能腾出些时间来的。似乎有些利用人家的感觉,真是不好意思……”

“那倒没什么……”

早就听说胜久先生对别姬小姐很感兴趣。时间过得真快,两人第一次见面已经是大约三年半之前的事了。

即使胜久先生对别姬小姐的兴趣是电影里的那种罗曼蒂克的东西,可是从世俗的眼光来看,两人之间有着连正正经经的交谈都不可能的身份上的差距。

就如在特拉法加广场上,站在一百四十七英尺高的纪念塔上的纳尔逊海军司令的雕像,对一只在路边啄食的麻雀说话一样,那话是很难传到的。

“哥哥说见了面不会怎样的,只是想能聊上个半小时左右。”

道子小姐说到这儿,眨巴了几下似乎有些困乏的眼睛,像是加上注解似的说道:

“……就那个模样也很有几分可爱之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