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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有时也会出去参观参观,了解了解社会。”哥哥说。雅吉哥哥现在在三田的一所私立大学的研究生院上学。到了那个年纪还会搞全年级一起去参观之类的活动吗?

我向上翻着眼珠说:“是去——那些不好的地方吧。”

哥哥摆摆手说:“你傻呀,说正经的呢。我加入了一个叫社会事业研究会的社团,交了一块钱。这样就可以去考察现代社会的城市黑暗角落。不过,对于被考察的一方来说,那可不是什么社会考察,就是看热闹来了,一帮有钱的好事之徒游玩来了。”

“去哪儿了?”我问道。

“去看了看浅草的另一张面孔。一路走一路看。从免费宿舍到一毛六、两毛八的旅馆,都去了。吃饭最省钱的是没有菜的白饭——两分钱。”

“在那儿带我们参观的人说啊,只要在梯子上一步踏空,掉下去可是容易得很。据说在那种地方还有高学历的人呢……”

雅吉哥哥说话的语调变得缓慢起来,脸上露出一副好似“躲雨雨不停,是冒雨而去呢还是怎么办”的犹豫不决、优柔寡断的神情。持续的沉默让人以为我们俩的谈话告一段落了。

“对不起,是花村贤兄妹吗?”一个声音问道。抬眼一看,一个青年站在那里,穿着一身朴素而做工考究的西装,戴着一副玳瑁框儿的眼镜。

“是啊——”

哥哥答道。青年那镜片深处的眼睛眯了起来。

“果然……啊,还没自报家门,失礼失礼。我叫川俣。”

“川俣……”

“是的。前年夏天,在轻井泽……”

想起来了。

在轻井泽发生的事情令人难忘。那个时候在万平宾馆夜晚的露台上见过面,记得是子爵家的公子。我虽然没什么出色的地方,可记忆力倒是好得有点过头。第一次听到时觉得像绕口令似的这位先生的头衔像潮涌般地在记忆中苏醒过来,继而又像退去的波涛再次奔涌而来似的夺口而出:

“——农林省鸟兽调查室特约研究员。”

话一说得急,“……室特约研究员”的“室”就特难发音。川俣先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鸟兽……?”

雅吉哥哥脑子还没转过来。我稍做说明后,他连连“啊啊”地点着头,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想起来了。

川俣先生笑盈盈地指着靠墙的桌子:

“我在那边小坐,总觉得是那时候见过贤兄妹……”

“是的,是我们。”

“那我有个事情想告诉两位。现在方便吗?”

没有理由拒绝。会是什么事情呢?川俣先生朝女侍用眼神示意“我挪到这边来了”,然后在空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正如两位所知道的,我的专业是鸟类。”

“是啊。”

“这次我们一批志同道合的人聚在一起组织了一个‘日本野鸟协会’。前些天先举办了一个探鸟会,柳田国男【校注:柳田国男(1875-1962):日本民俗学家、诗人、思想家。日本民俗学创立者】、北原白秋、金田一京助【校注:金田一京助(1882-1971):日本语言学家】等各界人士会聚一堂。”

嗬,连白秋先生也参加了。诗人应该对大自然很有兴趣的。我劲头十足地说:

“正好刚才在楼上看到《白秋全集》了。”

“那真是太巧了。”

哥哥大概觉得这时候不说两句不体面吧,于是插嘴道:

“说起探鸟会——就是跑到山林里去听鸟叫、看鸟飞吗?”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那天晚上,大家在旅馆里听了有人带来的唱片。”

“哎?”

“是这样的,”川俣先生顿了一下,“——那是三宝鸟【校注:三宝鸟(Eurystomusorientalis),鸟纲佛法僧目佛法僧科三宝鸟属,头大而宽阔,头顶扁平,通体蓝绿色,头和翅较暗,呈黑褐色,虹膜暗褐色,嘴、脚红色】鸣叫时的录音。”

“啊……”

我发出了惊叹的声音。川俣先生有些得意地点点头问道:

“有兴趣吗?”

在轻井泽攀谈起来的契机便是这个鸣叫声听起来就像是在叫“佛法僧、佛法僧”的三宝鸟。川俣先生他们在旁边的席位上说着话:“社会上俗称三宝鸟的鸟,和叫声听起来像在叫‘佛法僧’的鸟,其实是两种不同的鸟。”这听起来就像有人告诉你其实另外还有一座山叫富士山一样,于是我就一脸不相信地上前搭起话来。

“三宝鸟眼下在我们圈子里也是最热的谈论话题。拿那张唱片来的,其实是前桥广播电台的台长。这位老兄很早以前就对实况转播野鸟的鸣叫声非常热衷。之前在长野工作,那时就对户隐山【校注:户隐山位于长野县长野市,属户隐连峰,海拔1904米,曾是闻名遐迩的修道场和户隐忍者的故乡】的鸟叫进行了全国转播。”

户隐山!我不由得探出身子。

“那次啊,我也听了。好像是——去年的现在这个时候吧。”

“您知道啊,那就好说话了。”

川俣先生对我微微颔首后,朝雅吉哥哥问道:

“您觉得怎么样?”

哥哥在那里哼哼哈哈地含糊其辞。记得那天的转播是在早上,爸爸妈妈都起来了,只有哥哥还在睡懒觉,肯定是错过了机会没有听到。

“收音机里传出鸟儿婉转的鸣叫,真让人觉得身临其境,感觉就在山里一样。”

我给哥哥扔出了救生圈。

“是吧。反应很好,非常成功。指挥那次转播的人,这次调到前桥广播电台来了——话说回来,群马有座山叫迦叶山,江户时代的古书上就有“上野有迦叶山”的记载,历来就以三宝鸟闻名。

总算听出个眉目来了。

“就是说这次要进行三宝鸟的全国转播啊!”

“对对对。二十六、二十七号连续两天挑战。转播时间是晚上七点半到八点。”

“太好了。真没想到,在家里就能听群马山中三宝鸟的鸣叫声。”

川俣先生摸着下巴:

“请期待吧。我们希望有兴趣的人都来听。所以我就预先做起了宣传,请别见怪。不过……”

说到一半,声音突然变得有些黯然。我问道:

“——不过什么?”

“办理转播许可费了些时间。本来啊,是希望半个月前就转播的。”

“错过时机了吗?”

“听三宝鸟的鸣叫声最合适的时间是六月初,现在稍微有点晚了。而且,今年与往年相比有些偏冷吧。三宝鸟怕冷。这样的时节往往早早地就下山了,本来是住在深山幽谷中的,有时却会飞到村落附近来。”

“原来如此。”雅吉哥哥接住茬说道,“这样一来,在山里准备的麦克风不就白搭了吗?”

“是啊。”

“如果不叫的话,就用刚才说的唱片——放录音不行吗?”

这简直是在叫人作弊。川俣先生显出不屑的神情:

“放录音的话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放,没什么稀罕。说到底,价值就在于‘实况转播’。”

“啊——这倒也是。”

“这将是一场历史性的转播。无论如何都希望它成功。”

如若不啼鸣……

有一首布谷鸟的小诗是这么开头的。三宝鸟如果不啼鸣该怎么办呢?既不能杀了它,又没有办法硬逼着栖息在大自然中的鸟儿鸣唱,而要是干等着的话,转播时间却就要结束了。

哥哥露出为难的表情。

“这是在赌一把吗?”

“是啊。户隐山那会儿,只要让大家听到‘野鸟的叫声’就行了。只要器材不出差错就能播出。而这次,可是不知要难上多少倍。”

我满怀期盼地说:

“但愿三宝鸟还留在山上就好了。”

“但愿如此。不但为了这次实况转播,还因为有一个不祥的传说。”

“啊?”

“自古就有这样的说法,如果哪一年三宝鸟来到人们聚居的地方鸣叫——那一年就会收成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