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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正月,近江海鲜大排档还是有几家开门的,天气冷,又点了谭淑珍最喜欢吃的清蒸梭子蟹,毛行长建议喝点酒,谭淑珍就没有拒绝,毛行长让老板来了两瓶加饭酒,加热,加了姜丝和鸡蛋,热腾腾地上来。

加饭酒是糯米酒,有和血、行气的功能,对嗓子没有白酒那么刺激,剧团里的人平时喝的,都是加饭酒,包括谭淑珍的父亲老谭,以前演出,会在后台放一搪瓷杯的加饭酒,上台之前,习惯掀开杯盖,闷一口加饭酒后再上去,他和谭淑珍说,不然会感觉到气短。

毛行长点了这个酒,也看得出是有保护谭淑珍的意思,谭淑珍心里谢谢他的好意。

这个酒虽然酒精的度数不高,加热加姜丝和鸡蛋以后,热量却很高,不一会,两个人就感觉浑身发热,天气也没有那么冷了。

谭淑珍的脸上起了红晕,说话和轻轻地笑着时,看着毛行长,那眼睛是水灵的,会说话的,看上去就特别的妩媚,让毛行长心旌飘摇。

他们吃完宵夜,回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钟,毛行长照例还是让出租车司机先到湖滨路,他下了车后,再送谭淑珍去群英饭店。

到了湖滨,毛行长下了车,没想到谭淑珍跟着也下了车,谭淑珍和毛行长说,吃太多了,我们走走,消化消化。

这还是谭淑珍第一次提出来我们怎么怎么,毛行长心里大喜。

原来他们在一起,都是毛行长以征询的口吻说去这里那里,谭淑珍要么点点头答应,要么就说不要啦,或者什么也不说,跟着毛行长走。

还从来没有谭淑珍主动提出来,要去干什么的,而且,还加了一个我们,这就让毛行长感觉两个人的关系,有了进一步的亲近。

冬天晚上的十点多钟,已经很迟了,特别是在那个年代,城市的光亮度还没有现在这么高时,九点一过,人就会感觉整个城市黯淡了下去,还在路上行走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赶回家去。

西湖边上,几乎就没有什么人,寒风料峭,但对两个刚喝了热酒,浑身燥热的人来说,却是正好。

两个人在湖边走着,毛行长有意无意地往谭淑珍那边靠,谭淑珍也没有习惯性地往边上缩,这让人下意识地认为,她的身体和自己一样,不再是压抑着,而是渴望着敞开和接纳。

毛行长用手去碰谭淑珍的手,这一回谭淑珍的手躲了开去。

两个人虽然心潮翻涌,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站在湖边,默默地看了一会前面黑漆漆的西湖,又转身默默地走了一段,谭淑珍指了指边上花坛前的一张水磨石椅子说,我们坐一会?

毛行长说好。

谭淑珍心里纠结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她觉得今天晚上,他们两个的气氛和状态都很好,这样的时候,很适合她早就准备的,好好地、正式地谈谈,而又不会伤了和气。

所以,当毛行长在湖滨下车的时候,她想都没想就下了车,下了车就提议走走,走走以后就提议坐坐。

毛行长和她挨得很近,她没有躲避,那是因为她不想破坏两个人的气氛,要是彼此都警觉,不能继续保持这样轻松的状态,谈话的姿势就僵硬了,他们就没有办法达到谭淑珍好好谈谈的目的。

从心底里,谭淑珍又还有很柔软的一部分,有点同情和可怜这个男人,真的,这时候在谭淑珍的眼里,毛行长不是毛行长,而是男人,众多倾慕自己的男人中的一个男人,谭淑珍活在这样的男人的目光中间已经很久,甚至都习惯了。

这个男人,那么煞费苦心地在讨好自己,他为了想得到自己,几乎是连他自己的尊严都放弃了,目的那么明显,手法那么笨拙,让谭淑珍看着,感觉有点好笑,又有点可怜。

不管怎么说,人家喜欢你总是没有错的。

谭淑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谈话,对这个男人会是一个打击,好像是下意识地为了平衡一下,谭淑珍没有拒绝他挨得很近。

但如果自己的手被他牵住,那就给了他一个错误的信号,今天晚上,就不是正式地确立他们之间的关系,而是会完蛋了,谭淑珍的神经,顷刻就绷紧。

就像那天晚上,在金波的那个暗房,有那么一小段时间,谭淑珍真的感觉自己的心被融化了,她的心一直裹得太紧,都有壳了,但心底里的那份缠绵和柔情还是在的,她也是女人,需要爱,也需要被爱,这种需求,很多时候是会转化成生理的自然反应的。

有那么一刻,谭淑珍真的就是想把自己无拘无束地敞开,那是一种多么惬意的温柔和享受啊,不是金波在寻找她,谭淑珍觉得,是自己不由自主地在寻找那个光线昏暗中的,面目模糊的男人。

如果他没有继续动作,乖乖地不动,谭淑珍觉得,那个晚上可能就完蛋了,她不会停,她会继续,继续地寻找和探寻他,直到自己呼吸急促,把所有的柔情蜜意全部释放。

那一个晚上,真的会完蛋的。

但他太迫不及待了,当他的手伸过来,来解她的扣子时,就像一个开关,吧嗒一下打开,所有昏暗和模糊的东西在那么一瞬,都变清晰了,一整个现实的世界都蜂拥而来,那个理性的谭淑珍也回来了,她“啪”地给了对方一个巴掌,夺门而出。

他们之间的一切,就此结束,谭淑珍理性的时候,是很有决断力的,甚至有些冷酷,不会给对方留下任何可以转圜的空间。

谭淑珍和毛行长在椅子上坐下。

两个成年男女,各自有自己的家庭,说着话的时候,除了聊一些单位里的事情,很自然就会说到自己的家和孩子,谭淑珍不是那种,喜欢在人背后议论他人的人,特别是和毛行长聊,会有打小报告的意思,谭淑珍天然地就很抵触这样的事。

聊单位的事,又不涉及人,就没有多少可说的,两个人更多的话题,还是围绕着自己。

谭淑珍说的少,听的多,毛行长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只要给男人时间和必要的空间,他就会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展现自己的悲苦,这是男人向自己喜欢的女人祈求和示爱的方式,我那么可怜,需要你敞开胸怀。

女人总是喜欢坚硬的东西,比如男人的的肩膀,而男人,又总是喜欢柔软的东西,比如女人的安慰。

他们聊到了黄玲花,毛行长叹了口气,他说,年轻的时候,人总是盲目的,会去追求那些其实并不重要的东西,比如地位啊前途啊什么的,为了这个,你会不择手段,真的,甚至会出卖自己,我就是这样,你别笑。

但到了我现在这个年纪,才知道,其实那些东西都是虚的,有一个让你可以舒舒服服地待着的家,和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在一起,这才是最重要的,真的,老婆孩子热炕头,老婆都不热,那炕头怎么热的起来,把身子都烤焦了,那心也还是冷的。

谭淑珍心动了一下,她觉得毛行长这话,不是也在说自己吗?

谭淑珍心里,就有了一点哀怜,既为毛行长,也是为自己。

“你和黄姐,真的有那么糟吗?”谭淑珍问。

“她那个人,你觉得会好得起来吗?”毛行长反问。

谭淑珍轻轻地笑了起来,这一笑,就是表示理解,不用多说了。

“你别看我白天人模狗样,风风光光,一个个人走过来,毛行长长毛行长短的,好像毛行长无所不能,但回到家里,站在阳台上,想想接下去还有几十年的日子要过,我心里就是一团漆黑,我连一头从阳台上扎下去的想法都有,真的。”

毛行长说到这里,声音有些低沉,这个时候,他是很渴望谭淑珍的手能伸过来,握住自己的手,但是没有。

毛行长伸出手去,握住了谭淑珍的手。

谭淑珍怔了一下,让自己的手在毛行长的手里,仿佛是为了安慰,停了有那么一会,当她感觉对方的身子准备移动的时候,马上清醒过来,她把手抽了回来,身子往边上让了让。

动作细微,拒绝的含义却是明显的,毛行长使了那么大的劲,结果一拳打到了棉花里。

他有些尴尬地愣在那里。

“大师兄,有一些话,我想和你说,我希望你听了,不要生气,好吗?”

毛行长说好。

“我很谢谢你能把我招到银行里,也很谢谢你一直都很照顾我,你是个好人,真的。”谭淑珍停了一下,继续说:“我知道你喜欢我,但我想和你说的是,我们之间不可能的。”

“为什么,是我年龄比你大?”既然话都已经挑开,就没有什么好回避的,毛行长问。

“不是,大师兄,我不能说我喜欢你,但我承认,我也不讨厌你,这和年龄没有关系,我们相差,也不过就十几岁,如果真的互相相爱的话,这算得了什么?我说的不可能,这样说吧,如果你没有家,我也没有家,我觉得我们之间,还会有各种可能,但现在,绝没有可能。”

“我可以离婚。”

“但是我不会离啊,只要我没有离婚,名不正言不顺的事情,不清不楚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我这个人,做事情也好,做人也好,就是喜欢清清爽爽的,我希望你能够尊重我,好吗?”

谭淑珍说着,看着毛行长,毛行长看了看她,欲言又止,谭淑珍说:

“而且,你也离不了婚,不要自己骗自己,只要黄姐不想离,你们就离不了,对吗?你其实心里很清楚。”

毛行长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

“大师兄,我很尊重你,我觉得这男人和女人之间,说难听点,不仅仅是只有上床那么一种关系的,我也没有兄弟,我希望你,永远都可以是我的大师兄,好吗?”

谭淑珍看着毛行长,很真诚地说,毛行长看着她那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觉得要拒绝很难。

他叹了口气说:“好吧,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是说,我们成不了情人,但可以成为红颜知己,对吗?”

“可以这么说,你同意吗?”谭淑珍笑着,有些调皮地看着他,毛行长点点头。

“好了,那就这样说定了。”

谭淑珍吁了口气,她站起来,朝毛行长伸出了手,毛行长握住了她,但他心里,怎么他妈的还是有一把,就把她拉到自己怀里的冲动?

两个人转身,往不远处的群英饭店走去。

最难说的话都说开了,谭淑珍觉得心里说不出的畅快,心里坦荡,行动上就没有那么拘泥,到了群英饭店门口,谭淑珍还是和毛行长肩并肩地朝前走着。

反倒是毛行长,往后缩了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