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沾满了淤泥的身体上，隐隐约约露出那黑色的棉衣，还有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牛仔裤。
安影盯着那道再没有生气的躯体，脑子里闪过的是前几天下来时看见的那道逃得飞快的背影。
这个时候，安影注意到负责人的脸色，他就在她们的附近，不过五六米的距离。
那干瘦的身影站在人群之后，使劲伸着脖子，像仰着脑袋的大鹅，恨不得变成长颈鹿似的，眼睛斜斜的，目光发着颤，脸色铁青。
“那个负责人不是说留在村里安排员工接下来的事吗？怎么跑到这里来看热闹了？”
舒怡抱着手臂，倒不是多惊讶，只不过是随口这么一问，以打破压抑在三人心上那沉甸甸的气氛。
“走……走吧？”
苏秘书难得露出犹豫和不确定的神色，即便她是工作上的好手，但是遇到这样的事情，却失去了主见和判断。
“难道不需要等警察来了，跟他们交代一下经过？毕竟我们应该是最后见过这个死者的人。”舒怡对这件事倒是有些冷淡。
安影感觉到气氛的压抑，“我知道你们的想法，但是我们能等，任也不能等，走吧。”
安影的话给了其他两人指示，也都不纠结这个死去的人是否是之前遇见的鬼鬼祟祟的男人，便叫赶车的车夫：
“麻烦尽快赶到大马路上吧，我们的病人等不及。”
车夫意犹未尽地再多看了那人群一眼，他眼里迸发出强烈想知道死者是谁的欲望，但是却没办法，只好可惜地叹息一声，响了鞭子便继续赶路。
牛车慢悠悠地左右摇晃着走了四五步，人群中突然有人叫喊了一句：
“啊，我知道我知道，这人不就是山上挖石头的那个小伙子吗？总是把一车车石头运下来，我还给他当过零工呢！”
这话说完，人群中好些人都发出惊讶和恍然大悟的声音，一个两个便都把知道的关于这个人的事迹都说出来了：
“对对对，我也认识他，总是看见他跟一些洋鬼子见面的。”
“对，这人可难相处了……”
“哎哟，死在这了，不知道有没有得赔咧……”安影听到之后心里猛地一沉，她迫切地跟舒怡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闪过惊讶和激动的神色。
“怎么办？”舒怡有些为难地问。
安影视线便落到任也的脸上，往日或锋利或沉默的脸此刻正毫无血色地紧闭着，这一瞬间，安影仿佛看见了临终前的百里止，两人的面容开始魔幻地重叠起来，难分他与他。
安影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莫名其妙的心慌，甚至是害怕，她咬着牙说：“先送任也去医院，然后再回来。”
这是唯一的办法，但却极其地浪费时间，从他们出发到到达医院，整整在路上花了一天的时间，到H城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凌晨。
天黑下来，台风过后的天恢复了那种微妙的透彻，天幕都是澄澈的黑，连带着呼吸的空气都带有一种舒爽干净的感觉。
城里的城市并没有说多先进，发黄的墙体和老旧的医疗设施表明这里的医疗技术的落后，然而对付感染发烧这种可大可小的病，还是绰绰有余。
安影在这个时候表现出她的组织能力，她除了安排了任也的救治，还把跟着他们一起走的，那些在台风中受伤的员工的救治。
所有的事都是安影指挥，舒怡和苏秘书配合，包括资料填写，费用交纳，情况说明，还有跟每一个医生交代情况和病情。
忙忙碌碌下来，已经到了凌晨两点。
她们谁都坚持不住了，安影趴在任也的病床边沿倒头睡了过去，舒怡和苏秘书则干脆在病房外的走廊椅子上，靠着便眯了眼，一副谁也叫不醒的模样。
而任也在凌晨三点的时候醒过来，公共病房里睡满了人，大部分都是因为这场台风受了伤，受了冷。
夜间的病人此起彼伏地咳嗽和呼吸声让人无法入睡，走廊微亮的灯透过门口的那一个长方形玻璃斜插进来，落在地板上。
任也翕动许久的眼睛终于无力地睁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在模糊和昏暗的灯光之中，看见了靠在自己手臂旁边的一颗脑袋。
恍惚之中，他有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是谁的错觉，他清隽的眉头缓缓皱起来，视线缠绕在那颗脑袋上，发现那浓厚的头发上微微泛着光。
他张了嘴，分明想说什么但是却无法说出口，这个时候，那颗脑袋动了，头发像风像水，柔得一塌糊涂，在脑袋的主人抬头的瞬间，滑落在她的肩上。
她扬起了一张小小的脸，精致的脸上划过一丝朦胧和疲惫，她的眼神逐渐清晰，而后便到了高兴。
她形状姣好的唇轻轻一提，荡漾出无限的美好，“你醒了！”
安影看着眼前的人，他侧着脸，脑袋靠在枕头上，身子却是板正的，这个姿势难受得很，但是他依然这样歪着头用灼灼的眼光看她。
“我在哪？”他带着疑惑地问。
“在H城医院里，医生说你的伤口虽然消毒了，但是还是没有处理好，发炎发烧，现在应该没事了。”
“那个人是谁？”任也突然无缘无故地问出这样一句话。
这让安影忍不住地露出愕然的神情，她有些茫然，“什么那个人？”
“我发烧的时候听到你们说话了。”任也挪动了一双恢复清澈的眼睛，轻轻地说。
安影这时候才知道他的意思，知道他问得是那个山泥倾泻下死去的人的事情，于是她缓缓组织了一下语言之后，便轻声跟他解释了。
“这个人有问题，负责人也是。”任也似乎康复之后恢复了精神，一双眼睛锋利如刀，轻轻一划似乎能把人的脑袋削下来。
“是的……”安影撑着脑袋，一边说一边听一边小鸡啄米似地一点一点。
她的眼皮犹如千斤重，再也撑不开，任也的声音仿佛从远方飘来，像躲在一颗大钟之中，隔着厚厚的青铜在说话，那样飘渺重叠，伴随着当当当的声音，让人昏昏欲睡。
“他……”伴随着任也的这句话，安影再也撑不住，脑袋重重地坠下，一下砸在靠坐在床头的任也的腿上。
她似乎找到了最天然的枕头，一下子陷入了沉睡，连带着呼吸都已经平缓起来。
任也刚刚举起的手无声地放下，他轻柔地把抚摸了她的脑袋，一张严肃而谨慎的脸瞬间便柔和起来，他轻轻地叹息一声，淹没在在病房的咳嗽声中，宛如飘渺的声音。
他侧着头看向窗外，夜晚的空气中带着漂絮般的白色物体，他眉头缓缓一抽——下雪了。
台风过后的雪像是不给H市的人留喘息的时间，这一晚的大雪又急又浓，风微微刮过的地方，都扑上了一层白得发蓝的颜色，不过一晚上的时间，便落了满地的莹白，一脚便深深地凹陷进去。
安影实在惊呼和感叹声之中醒过来的，她微微睁开眼便是洁白的天花板，她愕然地起身，发现她正端正地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厚实的被子，十分严实地盖到她脖子的位置。
她几乎让被子给压得喘不过气，直到一起身才缓解了这种压力，然而背后的一股凉风却侵袭上来，让她又一下子缩回了被窝之中。
“哎哟，女娃子醒来啦？你男人一大早就走咯！”隔壁床的老爷爷好心地朝安影叫喊了一声。
安影从被子中扭过脸看过去，是一个慈祥和蔼的老人家，昨天看着安影走进走出忙里忙外，得知安影的事之后便对安影更加友善了。
“走了？去哪？”安影倏地一下坐直了身子，再也顾不得背后的凉风。
“不知道咧，我老了，醒得早，醒来的时候你就在床上躺着，那小伙子坐在椅子上睡的，然后过了没多久就走了，也没跟我说什么。”老人家笑道。
“你男人真疼你，看不得你趴着睡觉，就把病床都让你咯！”
安影顾不得老人家的嬉笑的话，连忙掀开被子下床，跟老人家告别之后便裹着棉衣出了病房。
一来到走廊，才看见舒怡和苏秘书两个人互相靠着，还在睡着，走廊里倒也静悄悄的，没有多少人走动，一看时间才六点左右。
“安影？怎么了？”
舒怡被安影的脚步声和开门关门的声音吵醒，迷糊地眨了眨眼，诧异地看着脸色有些怪异的安影。
“任也不知道去哪了，一大早就不见了人。”
“什么？任总不见了？”苏秘书也醒了过来，一听差点蹦起来惊叫。
或许是她们几个人的声音惊动了附近的护士，一个昨天热切关注安影几人的护士走了过来，把一张卡塞到安影手里说：
“安小姐醒了？你昨天送过来的那个病人已经办理出院手续了，还叫我把这个给你。”
安影怔愣地应了几声，看着护士离开的背影才看向手里的卡，一看清楚卡上清晰的字样便更疑惑了：“他给我信用卡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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