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里安静下来，除了隔音不彻底的音浪震得大门有些颤动以外，没有人开口说话。
潭万秋拿纸巾捂着鼻子，纸巾低下的血依旧流个不停。
他浑身紧绷着，尽管瘫坐在沙发上也并不随意从容，许久，他抬起狭长的眼睛，凌厉的目光落在斜对面的人身上：
“我跟安影……两年前分别之后就再没见过，我也想问问你，到底这两年她跟谁一起了？”
斜对面坐着的人从知道这件事跟潭万秋无关之后，就陷入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里面，既沉闷又满是疑虑。
他听见潭万秋的话，倏忽之间从沉溺的情绪中跳出来，一副乍然回神的表情跃在脸上，而片刻后又沉稳下来，镇定地说：
“我要是知道，今天你就不会见到我。”
潭万秋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哦了一声，“你们倒是分得彻底，安影果然就是安影，真狠心。”
他的这句话不单单是感慨任也跟安影之间的事情，也仿佛在嘲弄他自己跟安影的友情。
任也的姿态一下子严肃起来，他眯起眼站起身，到底是对潭万秋无法友善起来，他把一张卡片放在桌面上，冷声说道：
“我想要的答案你给不了我，你要是需要医药费，打电话到卡片上的号码，有人为你负责。”
潭万秋看看站得笔挺的任也，又看看桌面上的卡片，上面写着苏秘书的姓名和联系电话。
他这一刻倒是不紧张了，嘲讽地嗤笑一声之后完完全全窝在沙发里，翘起腿。
“你来打了我一拳，然后甩甩手就走了？任大老板，生意可不是这样做的。”
任也轻轻侧过脸敏锐地扫了坐得吊儿郎当的人一眼，“你想怎样？”
“我要安影的消息。”
潭万秋没感情地勾勾嘴角，目光粘在任也的脸上，眼眸突然之间恍惚起来。
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纠纠缠缠也有十年的时间了，少年时代的任也的面容与如今眼前的人重合起来，不变的就是那一双清冷中带了些高傲的眉眼。
“我并不比你知道的多。”任也淡淡地回答。
“起码你知道她打胎了，说吧，她怎样了？”潭万秋收回目光，却是坐直了身子。
任也顿了顿，忽然觉得他们两人在这里争执十分可笑，他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像是为自己也为潭万秋感到无奈：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谁一起，怀孕了，然后拿着妊娠证明跟百里公卿做交易，她打胎交换整个百里家的设计部门独立出去，明天搬出百里家。”
潭万秋听了之后整个人僵住了，他不可思议地瞪着任也，想从对方的脸上看到这条消息的不可信，但是很显然他失败了。
他像瞬间蔫了的茄子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的颓废和迷茫。
“两年时间，不仅你变了，连安影也变了。”
潭万秋目光恍惚着，凝视着脚下的烟灰缸。
他捂着鼻子的手也松开了，鼻血堪堪止住，他捏着沾满了鲜血的纸巾，感觉拳头有着一瞬间的无力。
任也的视线晃了晃，没搭话，只是身姿依旧笔挺着，手搭在了门的把手上，正要拉开的时候，潭万秋再次开口了：
“你也不要再去探究安影的事情，你说到底也不会再和她有关系，你跟百里伶又何尝不是拉扯不清，就不要再在安影的生活中掺一脚。”
这话颇有些警告的意味，任也头也没回，决然地拉开了大门。
外面低音高音一起震响，那是一种神奇的音浪，几乎把人掀翻。
任也走出去，看着外面狂舞的男男女女、形形色色的肉体，这里注定是一个虚幻的世界。
这里的不真实和一瞬间达到的快感，让人不愿意再回到现实世界里面对那些柴米油盐酱醋茶和一地鸡毛的生活。
任也目不斜视地离开了酒吧，尽管两年来多次出入这样的声色场所，但每当离开酒吧脚踏实地的那一刻，还是有一种回归现实的踏实感。
他耳朵因为里面震耳欲聋的声音而鸣叫着，他轻轻甩甩脑袋。
不喜欢的东西不管去多少次终究还是不喜欢，喜欢的人不管过了多少年心里还是忘不掉。
安影带着设计部的人收拾百里家部门的文件和私人物品。
这个待了两年多的地方，安影却感觉没有一点不舍，反而有种急于离开的迫切感。
“姐姐昨天去找了百里止吗？”小洛收拾自己位置上的文件，头也不抬地问，或者说是肯定地说。
安影把文件一份份叠起，装进纸皮箱子里的手轻轻顿了一下，随即很快便恢复常态。“是，做个告别而已。”安影感叹地说。
似乎她丢失了一个十几年的好友，和一个爱而不得的恋人之后，百里止那一方小小的、安静的地方就成了她感情的归属。
若说百里家还有什么地方让她感到不舍，特意去告别的话，百里止的小院子就是唯一一个。
“三少爷让我跟你说一声再见。”小洛突然说。
安影愣了一下，她抬起头时，耳边的碎发轻轻滑落，在空气中甩出一个惊异的弧度。
“你去见百里止了？”
安影从来没从小洛的口中听到三少爷这个称呼，因为小洛从来不觉自己是仆人，这样封建的称呼小洛是从心底里排斥的。
“对，我早上起来之后，听说了昨天晚上的事情，我知道你去找过三少爷了，所以我在等你们来的时间里去了他的院子一趟。”
小洛圆圆的眼睛带着一丝成年人才有的感慨，她惊叹地嗤了一声：
“我开始佩服他的生命力和执着，原本我觉得，百里止和百里沉是一样的，但是我今天早上看过他之后，我才发现，同是百里家的人，其实区别是很大的。”
安影明白了，这声三少爷，并不意味着小洛承认了她比百里止地位低，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觉得，百里止这个人值得她的一声尊称。
“他……怎么了？”安影问。
小洛痴痴笑了一声，却是摇摇头不肯再说下去了，只是目光往门外眺望，似乎能遥遥地看见百里止的那个小院子。
安影对小洛的故弄玄虚并不在意，笑笑之后就忙着收拾东西了。
只是百里止让小洛转告的一声“再见”让她的心也瞬间安定下来，就好像从此没有了挂念的那种无拘无束。
小洛回想起早上推门进去看见的画面，百里止在舒怡的扶持下，在院子里做康复训练。
那不过是用双臂撑着上半身，两条无力的腿缓慢移动的动作，但是对于百里止来说，这样的动作已经难于登天。
可是当小洛目光触及那一双骨瘦如柴的腿时，她无法形容心里的震惊：这世界上居然有一双瘦得这样恐怖的腿。
百里止就穿了一条短裤，似乎没预料到这个清冷的小院子会突然有人闯进来，那双几乎肌肉完全退化了的腿便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中。
当时，百里止那张白的透明、几乎能看见皮下血管的脸，一刹那闪过一丝尴尬。
他下意识地像转身躲在舒怡的身后，以免让陌生人看见他丑陋的双腿，但是早已无力作出大幅度动作的他显然没办法独立完成这个任务。
他手在惊慌之下有一瞬间丢失了力气，于是就十分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舒怡发现的第一时间就是朝小洛怒吼：“你懂不懂礼貌，出去！”
小洛显然很无辜，因为她进门的时候大门没锁，她也敲过门。
或许是院子里的两个人都太过于专注训练，并且没有料到会有人在大清早拜访，于是便完全对敲门声充耳不闻，所以她推门进来了。
但是这种时候很明显不是适合解释的时间，于是她慌忙转过身准备离开，是百里止叫住了她。
“不用出去，进来吧。”
百里止被舒怡吃力地搀扶起来，坐在轮椅上。
他的双腿被舒怡快速地从屋子里拿出来一条毯子密密实实地盖住，遮挡了旁人若有若无的好奇的目光。
小洛却看着百里止的眼睛，若有所思。
她听说过百里家里许多关于这位百里止的传闻，然而无一不是说已经废了，要么就是行尸走肉。
左右躲不开百里止就是在白费百里家的资源等等的，让人难以接受的话语。
但听得久了，听得多了，连小洛都信以为真，直到亲眼看见了百里止，她才感慨，眼见才为实。
而百里止那双寡淡中带着一丝让人难以探究的期盼的眼睛凝视着小洛的时候，小洛显然是有些不敢直视的。
直到他率先开口：“是安影叫你来的？”
小洛这个时候才惊讶于百里止居然认得她，她摇摇头:
“不是，我今天早上听到有人说昨晚的事情，知道姐姐来过这里，所以……过来看看。”
小洛不敢说是因为好奇。
百里止目光微微一沉，似乎听到了什么让人心思沉重的话，他点点头表示了解，才说：
“替我跟你姐姐说一声再见，是我昨晚欠她的。”
小洛惊讶地点头，最后百里止便被舒怡推着回到了屋内。
但是小洛也并不知道，这其实是百里止两年来第一次踏出那个房间看见太阳，也是第一次恢复从容跟不相干的人说话。
在今天之前，百里家关于百里止的那些话都不是传言，而是最接近现实的、真实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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