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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然然躺在招待所不甚舒服的硬板床上, 睁着眼看着天花板, 眼前浮现出一双含着霜雪的凤眸。

那天分开前, 顾裴远说的那番话, 是被她伤透心了。他到底有没有听到自己的道歉?

顾裴远现在到底在哪里?

第二天一早, 马老头屋里的破桌上摆满了砚台。砚台按照年份和品相分成了好几份, 他指着中间一堆品相最好的10来块砚台对林然然笑道:“”丫头, 你赚大发了,这里有好几块宋代的徽墨,而且品相相当好。”

“这一堆品相不错, 年份差点儿。这一些年份相当好的,可惜品相差了。还有这几块墨,都是好墨, 可惜残了。”

随着马老头的讲解, 林然然将那些砚台一一看过,仍然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

马老头又道:“这玩意儿又沉又不好藏, 也不值几个钱, 你干脆去黑市倒手卖给那些爱收这个的臭老九吧。”

林然然笑道:“这个不急, 我把他们留着吧, 说不定几十年后它们会值钱呢。”

“这砚台又沉, 块头又大, 你藏得住?埋在地底下可是会霉坏的。”马老头道。

林然然笑道:“我自有我的办法,您就别替我操心了。”

马老头也知道,这个丫头年纪轻轻就出手这么大方, 敢在黑市上大肆收购古董, 一定有自己的本事。他不由得叹道:“难怪以前有人说行走江湖,最不能招惹的就是三种人:和尚,老人和落单的女人。”

林然然笑问:“前面两个我明白,可为什么不能惹落单的女人?”

马老头笑道:“一个单身的漂亮女人行走江湖还能毫发无损,肯定是有自己的本事。”

林然然忍不住笑道:”那我就当你在夸奖我了。”

马老头还特地给林然然写了一个单子,上面标注了每个砚台的年份和名字,就怕林然然这个不识货的把好东西贱卖了。林然然则把两叠大团结递给马老头,另外有一大叠粮票。

林然然又把自己带来的那个大包打开,里头是七八瓶林然然自己酿的柿子酒和梅子酒,糯米糕团两盒,风干腌肉一大包,这些东西和粮票加起来折算也有两三百块。

马老头板着脸道:“我要的是钱,你给我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就算抵了价儿?”

他话说得硬,眼角眉梢的深深皱纹里却掩不住笑意。

林然然笑道:“给了你钱,你又拿去换酒喝。我给你的这几瓶酒是我自家酿的,比市场上那些散装的酒好,你以后少去买那些勾兑的假酒,对身体不好。这些肉干是我去青海出差的时候带回来的,最适合下酒喝。还有这些粮票都是全国粮票,在北京也能用。钱钱你省着点花,别拿出去打眼。”

林然然替林武兴老两口操心惯了,不由得对马老头絮絮叨叨嘱咐了一大堆。

马老头嬉笑怒骂一向无所顾忌,这时却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故意板着脸道:“嘿,你这丫头还教训起我来了!我要的是钱,谁要你自作聪明?“

林然然一笑,也不跟他拌嘴,用油纸把砚台一块块小心裹好,一边道:“那就这样吧。你以后自个儿保重,我要回去了。”

马老头一愣:“回哪去?”

“我又不是北京人,我当然回自己家去呀。”林然然道。

“我还有一肚子本事没教给你呢!”马老头脱口而出。

林然然一边打包袱一边斜眼:“你不会是舍不得我吧?”

马老头哼道:”你还净想美事!我是怕你前脚出了北京,后脚就把我那堆宝贝给卖了!“

林然然笑道:”那我就算卖了,你又不能怎么样,这些宝贝现在都归我了。“

”嘿,你这死丫头,你想气死我啊?”马老头怒道。

林然然笑嘻嘻道:“我也挺舍不您的。我知道您的地址,等我回家了给您寄点吃的怎么样?”

马老头转过头,抱着那瓶柿子酒嗅个不停,哼哼道:“出了这北京城,天大地大,你还记得我这个老头子?”

林然然笑道:“以后我出去各地见到了不认得的古董,那我还要跟您讨教呢!”

马老头终于露出一点笑意,却摇摇头:“行啦,你出了北京城,天高海阔的蹦跶去吧,千万别再跟我联系,也别给我寄信。那群人盯我盯的紧呢,你今天就算不走,我也不让你再进门了。我一个糟老头子,活了大半辈子,什么都玩儿过享受过,我什么都不怕。可你一个好好的姑娘家,可别让我连累了。”

林然然拎着一大包东西出门时,马老头负气似的背对着她坐在堂屋里。

林然然走到门口,叫了一声:“马大爷,我走了。”

马老头头也不回,林然然笑了笑,道:“您自己多保重,我下回来北京的时候还来看您!”

马老头还是没回头,抬起手胡乱挥了挥,像是催促她离开似的。

林然然转身离开。走到巷口时无意中回了一下头,就见到一道佝偻的身影抄着手,站在门口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显得无端萧瑟。

墙根儿晒太阳的老头儿们睁开眼,纷纷开口调侃:“人早没影儿了,你在这儿瞧什么哪?”

“马贝勒不愧是当年四九城的爷儿,这么漂亮一小姑娘也上您的门。”

马老头儿笑骂:“滚蛋!那是我干孙女儿!”

他自己给自己升了个辈分,一扫方才的暮气凄凉,抄着手得意洋洋进屋子里去了。

等林然然到了跟杂货店大姐约定的地点,大姐在那已经等了她一会儿了,一见她就笑道:“你可算来了!”

杂货店大姐一脸的喜气洋洋:“我这两天跑了好些地方,托了好多人,总算找着一家厂子。你猜怎么着?他们厂子效益不好,托人把仓库里的几箱酒啊啥的都拿出来卖,换钱发清明节礼,里头就有两箱茅台!”

那两箱茅台居然都是56年产的飞天!林然然喜出望外,把钱跟杂货店大姐结算了。

杂货店大姐又是几张大团结到手,喜不自胜地对林然然道:“你要是多等些日子,我还能给你弄到不少!”

林然然笑道:“不用了,大姐,我要走啦。”

“这么快就走?不多呆些日子?用不了一个星期,我保证还能给你弄一批!”大姐忙道。

林然然笑道:“钱是赚不完的,我真得回家了。大姐,我也劝你一句,赚些钱就够了,这段日子风声紧,你要小心一点。”

供销社大姐听了忙道:“难道上头最近又有什么风声?没听说啊。”

林然然笑道:“最近街上那么多稽查队巡逻,你还不得小心点儿啊?”

供销社大姐听了不语。林然然点到为止,她听不听是她自己的事了。

跟供销售大姐分开后,林然然把酒收进空间,看看时间还不到十一点,决定去跟小秋和谢绯碰头。

她来北京这些天都在忙活古董和茅台酒的事,还没有好好地陪谢绯玩儿过呢。人家好心陪她来一趟,前几天一直忙忙乱乱的,今天得请她去大饭馆好好吃一顿才行。

而且林然然自己还没逛过北京的大商场呢。豆豆才来家里,需要添置很多衣服和鞋袜,也可以趁机看看这有没有新奇的商品可以带回去,买上几台缝纫机或者手表也是好的。

给小秋准备的手术费有两三万块钱,现在全部用不上了,林然然手头宽裕得很,恨不得能狠狠囤上一大批货,把这笔钱都花光,就当给小秋散散病气。

林然然经过一家食品厂时还买了一袋子山楂球。现在天气热了,已经没有那种冰糖葫芦。这种山楂球是用山楂去核,跟糖一起揉搓成龙眼大的丸子,外头裹上一层冰糖壳子,还撒上了芝麻,类似于后世的山楂雪丽球。这一斤山楂球就要卖到两块钱,简直是冰糖葫芦里的爱马仕。小秋看见了肯定高兴,还可以糊弄一下家里的那两个小东西。

林然然脚步轻快地向商场走去,在一楼的布料柜台找了一圈却没有看见谢绯,又被布料吸引了注意力。

北京不愧是全国首都,布料琳琅满目,除了常见的尼龙布、粗布、棉布,还有比较高档的印花棉布和的确良,更高档的真丝、毛呢,以及各种羊毛线、羊绒线则放在高高的柜台里,大部分都是样品。

林然然问了一下,居然有几捆纯白色羊绒线和深黑色羊绒线出售,林然然兜里有毛线票,立刻掏出来买下。另外还买了一些印花棉布和的确良,都是颜色鲜亮又凉爽的,正好做几套春夏装。

商场里还有上好的小牛皮皮鞋和皮凉鞋出售,这里的款式比不上上海友谊商店里的精致漂亮,但是在用料扎实。林然然走南闯北,经常会在各家商店采购,兜里的皮鞋票攒了也有一小捆。

她给自己买了一双编织镂空的低跟白色皮凉鞋,给水云和关洪哥各带了一双时兴款式,剩下的就买了几双大众尺码的男士高档皮鞋,这在黑市上一转手能多卖几十块钱呢。

林然然看见柜台上还放着一双格外抢眼的男士皮鞋,这双皮鞋的用料一看就十分高档,样式也复古经典,不像别的皮鞋老气。

林然然心中一动,指着那双鞋道:“请问这双鞋多少钱?”

“280,加一张皮鞋票。”

林然然倒吸一口冷气。林然然在上海遇见顾裴远的那一天,他脚上穿的就是这样一双鞋子,为了抱她下车踩进雨水里,直接泡坏了。

想到顾裴远环抱着自己的那条胳膊的热度,林然然脸上一热,忙正色道:“我买了。”

售货员问:“几码?”

林然然脱口而出:“45。”

“给对象买的吧?你还真舍得。这双鞋摆这么久了,还从没卖出去过。巧了,正好是45码。”售货员把那双鞋,拿下来用一块软布仔细地擦了擦,装进鞋盒里包装好。。

估计是一口气卖出这么多鞋,心里高兴,售货员的话也多了,对着林然然滔滔不绝:“这么高档的鞋,你是买了结婚用吗?向来都是女青年拉着对象来给自己买鞋,你倒是心疼人,反过来给对象买鞋。”

林然然干笑:“谁说送鞋就一定是结婚了?”

“那当然了,鞋子哪能随便送,这是有讲究的。以前女人的脚可金贵,老一辈结婚,男方给女方的聘礼里头就有一双鞋,意思是穿了我家的鞋就是我家的人。”

林然然:“……”她跟顾裴远才认识的时候,顾裴远就送过她一双皮鞋。后来分开三年,顾裴远年年都会匿名送来包裹,包裹里雷打不动的也有一双鞋。

……他知不知道这个传说?

售货员絮絮叨叨地把鞋子都包装好了,递给林然然的时候问了一句:“你脸怎么这么红?”

“没什么。”林然然问,“东西寄存在你这里行不行?一会我买了其他东西再一块寄走。”

“成,你把这单子拿好,待会凭单子来取。”售货员爽快道。

林然然想了一下,抱起那个最贵的鞋盒:“这双单独带走。”

她趁人不注意把这双鞋收进空间,往二楼走去。

楼上是卖烟酒手表缝纫机等高档商品的地方。林然然在卖酒的柜台问了下,买了两瓶茅台和几瓶其他贵价酒,又走向卖缝纫机的柜台打算碰碰运气。

今年春天有很多人结婚,供销社里好几个人托她打听缝纫机了。买两台做个人情也好。

结果大老远就看见一对身影站在柜台前,男的高大俊挺,女的纤弱单薄,光是看背影就令人想赞叹一句郎才女貌。

林然然看着谢绯身上那件粉红小圆点的崭新春衫,更是怒上心头,这还特地打扮起来了?她叫道:“小绯?”

林然然的语气已经竭力压抑,却仍然显出一丝不悦。

谢绯肩膀一颤,慌忙转过身来:“然然姐!”

谢绯满脸通红,一副做错事被当场抓住的样子。

这一回再要辩解是什么巧遇,只怕连小秋也不信了。

眼看林然然气势汹汹瞪着陆青棠,谢绯鼓足勇气抢在林然然开口之前说道:”然然姐,今天是……是我想买缝纫机,可不够票,所以才请他帮忙的。”

要说谢绯是这么爱占小便宜,眼皮子浅的女生,林然然才不信。可这代表的另一层意思就更令林然然心惊肉跳:那就是谢绯真的对陆青棠上心了。

谢绯在纺织厂工作了三年,一直蝉联着纺织厂厂花的位置。就算她的出身摆在这里,托人向谢绯说媒牵线的年轻人仍然前仆后继,其中还不乏干部子弟和很有前途的党员,可谢绯楞是一个都没答应,见都不肯见。

他们厂里都说谢绯是个冰美人。可林然然知道,谢绯不是不想谈对象,而是眼光相当高,追求她的这些人里没有一个能入她眼的罢了。

谢绯自己长相出色,从小接受谢奶奶和谢三的言传身教,自卑之余又有一股格外的自傲,寻常人根本入不了她的眼。罗苗放在临安县城也算是人人都想抢的青年才俊,可跟她哥哥谢三相比就逊色许多。后来顾裴远出现,谢绯第一次对男人产生兴趣。

她对顾裴远多有注目,林然然也是知道的,只是谢绯从来不敢对顾裴远多说一句话,更没有做出什么逾越的举动,林然然心里也只是觉得她年纪小,见到帅哥难免春心萌动罢了,毕竟林然然自己看着顾裴远的时候也常常会产生这种感觉。

可今天看着谢绯不顾一切维护陆青棠,林然然心中警铃大作。谢绯的这幅样子,跟单纯的花痴相比似乎又多了一些东西。。

林然然语气严肃起来:“小绯,小秋,你们先过来。”

“然然,我跟谢绯同志只是单纯的交朋友,你似乎没有权利阻止我们吧?”陆青棠笑眯眯道,眼神里分明存着挑衅。

林然然怒道:“事不过三。你别忘了昨天我对你说过什么!”

“可我并没有答应你呀。”陆青棠摊手,把无赖两个字诠释到了极致,在林然然挑眉发怒之前他又补充道,“我跟谢绯同志真的只是偶遇而已。我瞧见她们在买缝纫机但凑不够票,才伸出援手罢了。”

“小绯,我有话单独跟陆青棠谈,你带小秋过去那边看看。”林然然直接开口赶人。

谢绯愣着,小秋十分乖巧地点头,还把谢绯也一块拉走了。

小秋和谢绯一走,陆青棠脸上诚恳的表情一扫而空,转而换上一副惫懒无赖的模样:“怎么?想问我裴远的下落?”

听到顾裴远的名字,林然然不由得一顿,却是冷冷开口:”小绯是谢三的妹妹,你觉得他知道了你对他哥哥做的事,还会对你有好颜色?”

“她是投机倒把犯的妹妹?”陆青棠眼中露出诧异,语气复杂。

林然然鄙夷地看着他:“我言尽于此。我知道你闲得无聊,但你别害了她哥哥又来害他。”

陆青棠才要开口,又被林然然打断:“还有,顾裴远的事我会自己去打听。我不管他家里如何,我都不在乎,你犯不着拿这件事来挑拨我。”

小秋拉着谢绯在楼下的柜台转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看见林然然下来。谢绯看向林然然身后,空无一人。

林然然跟她擦肩而过:“别看了,他早走了。”

林然然压根没看谢绯是什么脸色,带着她们去楼下柜台填了地址,把买的东西寄走,又去稻香村买了几盒点心,再打点要送人的土仪特产。

三人第二天一早就坐着搭火车离开了北京首都。同列车的,还有几百名北京知青,他们穿着绿色的军装,胸戴大红花,带着一包简单的行李和满怀壮志,乘坐着轰隆隆的火车被送到全国各地,扎根农村。

一代年轻人像风中散落的蒲公英,被命运送往不同的土壤。

漠漠水田飞白鹭。田间垄头的清明菜从冒出嫩芽开始,被掐了一茬又一茬,春风吹过又生机勃勃地开出小黄花来,一眼望去整片田路上都是顶着小黄花的清明菜和淡紫色的紫云英。

清明已过,清明菜长高了,也老了,不再适合做染青团的材料。孩子们和勤劳的妇女提着篮子,把清明菜头顶的小黄花连着下面一截嫩茎都摘下来,摘满了一篮子带回家,和一小杯玉米面拌匀揉烂,就蒸出一锅淡绿色带着青草香气的窝窝头。

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村里迟迟不发粮食,人人都得靠野菜和野果子哄肚皮,连开花的清明菜也不能放过。

他们可不像那些城里来的知青,每天混公分,一下工就窝进宿舍里睡大觉,或者成群结队在山里走,看见什么都觉得稀奇。或带着书坐在河边看,或拿一块大板子画画,遇见山就画山,看见水就画水,对着一把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花也出神地画上老半天——那有什么可画的!

对乡下的孩子们来说,这群大城市来的知青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他们常常追着这些知青跑,或者躲在他们身边偷偷地看。有的女知青会冲他们招招手跟他们说话,或者给他们几颗糖。

只有一个他们不敢追,那是个子最高话也最少的男知青,乡下的孩子不知道什么叫气势,他们只知道那个知青看上去冷冰冰,特别吓人。

村里人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岳云——村里老话,管漂亮的年轻男人都叫岳云。

但从他从那辆载满知青的东风卡车上下来开始,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们的悄悄话里,就再也没换过主角。